护士问:“你是病人家属吗?”
纪慎语说:“我是。”
他签了字,办了住院手续,忙完重新出溜到地上。他的衣物总是干干净净,吃饭不吧唧嘴,房间每日打扫……他这样体面,此时却不顾姿态地就地发愣。
梁鹤乘有肺癌,他遇见对方那天就知道。
那绝症药石无灵,拖着等死,他也明白。
纪慎语什么都清楚,更清楚迟早有为老头送终的一日。可是他仍觉得突然,觉得太早,大过年的,许多老人冬天辞世,他本幻想梁鹤乘能熬过。
那冰凉的一方瓷砖被他坐热,他想让最信赖的丁汉白陪他,却又不敢走开。来了个出车祸的,又走了个打架受伤的,终于,梁鹤乘被推了出来。
纪慎语松口气,在病房扶着床沿儿端详,半晌将手伸进被窝,偷偷摸梁鹤乘的六指儿。老头没醒,踏实的睡态仿佛不曾患病。
大夫来一趟,要跟家属谈谈患者病情。
纪慎语问:“大夫,情况比较坏,是么?”
见大夫默认,他便推辞:“我之后去办公室找您,先等等。”他忽生怯懦,没胆量独自知晓,拜托护士照看后便急忙离开医院。
古玩市场人声鼎沸,纪慎语下车后钻进去,人来人往看得他眼花缭乱。“——师哥,师哥!”他喊,周围的人打量他,可声儿传不远。
丁汉白正看一孤品洋货,留学时见得多,不稀罕,这会儿又觉得宝贝。张斯年蹲在一旁,说:“我奶奶以前有对香薰瓶,镀金的天鹅手柄,和这个差不多。”
丁汉白猜测这人祖上不单是富,应该是官老爷家,问:“东西后来去哪儿了?”
张斯年说:“给我姑姑了,她那什么的时候举家去了台湾,再也没了联系。”
他们俩没自觉,堵着人家的摊位闲聊,被人撵才起身。丁汉白抱着那幅《终南纪游图》,遥遥听见有人叫他,凝神竖耳,竟觉得是纪慎语在呼唤。
可真是情种着了魔,分开半天就能产生幻听,他摇头暗笑,嫌自己没出息。再一转身,于百人闹市看见最要紧的那位,立刻将画朝张斯年一扔,撒腿便朝前跑去。
纪慎语嗓子冒烟儿,崩溃之际被奔袭而来的丁汉白一把捉住。“你怎么来了,逛逛?”丁汉白笑意疏懒,然而发觉纪慎语表情不对,“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纪慎语急道:“梁师父晕倒住院了。”
这一老二少没多废话,直直冲着医院去,张斯年望着车外风景纳闷儿,他怎么就稀里糊涂地上了车?他去看那老东西干吗?
如此到了医院,梁鹤乘已经醒来,虚弱不堪,这一口气与下一口气似乎衔接不上。“师父,你怎么样?”纪慎语凑近,听梁鹤乘嗫嚅。
梁鹤乘说,没事儿,除夕还能吃一盘饺子。
两个小的一左一右守在床边,张斯年在床尾踱步,从进门便一声未吭。许久,丁汉白说:“师父,你转悠得我头晕,停会儿吧。”
张斯年略显尴尬:“我在这儿干吗?我回家睡午觉去!”掉头就走,病床上一阵咳嗽,一下接一下,像被黑白无常掐了脖子,“咳咳咳,肺管子都叫你咳出来了!”
梁鹤乘佝偻着,顺势靠住床头:“将死之人的咳嗽声,我偏给你添添晦气。”
张斯年又折返:“你说你造那么多物件儿有什么用?吃上山珍海味了,还是开上凯迪拉克了?六十出头病得像耄耋老朽,为什么不早点治?!”
治也治不好,其实大家都知道,但好歹多活一天算一天。
又是沉默,纪慎语倒杯热水,削一个苹果,让这两位师父消磨。他朝丁汉白眨眨眼,准备去找大夫听医嘱。梁鹤乘拦他:“把大夫叫来,我也听听情况。”
纪慎语说:“哪有什么情况,你就是没休息好,别劳烦大夫了。”
梁鹤乘无奈地笑,徒弟来了,他吊着精神见人,徒弟不来,他恨不得时时仰在床上。天明起不来,天黑睡不着,他那臃肿哪怨棉袄厚重,是他的瘤子一再恶化,撑得枯干肚皮都胀大起来。
丁汉白和纪慎语都不去叫大夫,就那样低头装死。许久,张斯年看不过去,叹口气:“我去叫,藏着掖着有个屁用,都是受过大罪的人,还怕什么。”
大夫说了些专业的话,很长一串,还安慰些许。老派的话来讲,就是回天乏术,病入膏肓,让病人及家属都做好心理准备。
张斯年又开始踱步,丁汉白安慰几句,却也知道没什么作用。床边,纪慎语将手伸入被窝,牢牢握住梁鹤乘的右手,薄唇张合,带着无奈轻喃一句“师父”。
他经历过一次这种事儿了,纪芳许病危时几度昏厥休克,最后闭眼时他就伏在旁边。他不缺少送终的经验,但不代表他也不缺乏面对的勇气。
纪慎语咬牙抿唇,没哭,捂住脸。那额头绷起淡淡的青筋,牵一发而动全身般,生生憋红了脸面。丁汉白叫他,让他别难过,看开点。
绝症不治,拖来拖去,这一天的到来是预料之中。
纪慎语更死命地咬着牙,强止住心痛,却掩面呜了一声。如果只他自己,他能忍住,还能打着精神安慰梁鹤乘一番。可丁汉白在这里,丁汉白还哄他,他就什么都要忍不住了。
当着两位老人家,丁汉白该懂得收敛,可天下间应该的事儿那么多,他还是选择随心。“珍珠,别太伤心了。”他低声说,绕过去立在纪慎语身旁。
揽住,揉摸头发,轻拍肩头。“哭了?”他微微弯腰询问,恨不得吻一吻纪慎语的发心,“我看看脸花没花,出去洗洗,顺便给师父买点吃的?”
纪慎语苦着脸点点头,转头埋首在丁汉白的腹间,衬衫的皂角味儿和周遭的酒精味儿融合,威力像催泪弹。丁汉白搂他起来,擦他的脸,小声说:“弄得我手足无措,哄人也不会了。”
丁汉白揽着纪慎语出去,步出走廊,要去买点吃的。
病房里一阵死寂,张斯年倏地扭脸,对上梁鹤乘的眼睛,又倏地撇开。他踱步数遭,终究没忍住:“我只是半瞎,他们当我聋了?”
那什么脸花没花,什么手足无措,什么哄人……酸掉大牙!
没多久,丁汉白和纪慎语拎着餐盒回来,丁汉白揽着纪慎语,大手包裹瘦肩,几步距离对视一眼,眼里满满都是安抚。
俩老头浑身一凛,梁鹤乘重重地咳:“慎语,过来!”
张斯年火气彤彤:“磨蹭什么,买的什么饭?!”
气氛相当怪异,四人围桌吃饭,纪慎语抬头见张斯年古怪地打量他。丁汉白为梁鹤乘端上米粥,恍然发觉对方都快死了,怒目的气势却比得上尉迟恭。
他心想,难道这么快就回光返照了?
草草吃完,这纪慎语被六指的右手死死抓着,生怕他被别人拐走一般。那丁汉白往旁边凑,也被张斯年无情地拽开。
莫名其妙……直待到天黑,走之前丁汉白雇了人守夜照顾,不许纪慎语留下。纪慎语不放心,况且到了这关头,能多陪一刻都是好的。
丁汉白拽起对方,低声说:“明天一早你再来,梁师父晚上也要睡觉,等白天睡醒了你到跟前伺候,行不行?”
纪慎语不吭声,丁汉白就一句接一句地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那低沉的嗓子愈发低沉,抓胳膊都变成抓手。太耐心了,好似瞧不见尽头,比刚才吃的粥还要热烫熨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