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夫人婆媳和一脸惊喜,傅大人一直绷着的神情也终于有了宽色。
吕老夫人低着头,谁也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
杨阁老则眉头皱得更紧,连平日里细心保养的胡须有些乱糟糟都没有去捋过一把,既然刑部侍郎的人已经找到了线索,他再想阻止的结果,也许就是皇上的震怒了。他现在的心绪复杂难辨,他知道胞姐刚才一直在向他求助,但是,皇室大婚不容儿戏,面对皇甫昕令人惊惧的断案手段,他也已经无能为力。
曦玥跟在最后面,她看看月亮姐姐,又看看三哥哥,心里有些想不好。
按理说她是送亲之人,应该陪在月亮姐姐身边,可是,三哥哥在这里,她更想和三哥哥在一起。
她打心里觉得,走在三哥哥身边,好像更安心一些。
她正皱眉用力想着,皇甫晟已经走到她身边,熟悉的大掌已经轻轻将她的小手握紧。
两人的宽袖遮住了相握的双手,一致的步伐让他们在外人眼里,不过是走得比较近而已。
小手感觉被大掌用力握紧了一下,曦玥也用力回握了一下,微微侧头,她朝三哥哥弯弯眼,用口型说着话。
三哥哥,我刚才很厉害呢!
皇甫晟也微微侧头看她,眼角带着一丝安抚的笑意,没说话,却微微颔首。
他深深隐藏了眼底深处几分阴森与狠厉,仿佛一个死神暂时收起了他的收割生命的镰刀,也像是一个黑暗的恶魔穿上了温暖的白衣,而这一切,这是为了让他倾心守护的小姑娘感觉一丝心安而已。
他想说,我都知道了。
包括那个吕府的少爷用弹弓差点射到了你,包括吕府的老妇人你说你是低贱的商贾之后。
皇甫晟微微曲起手指,轻轻摩挲着小姑娘纤细的手指。
她用刚学会的五禽戏精准无比地击中了那个胖子的眼睛,那是一件多么令人自豪的事情。
别的贵女还在闺阁里抚琴煮茶,他的小姑娘要学功课、跑圈练拳、学管铺子,还要抽出宝贵的时间来学女工。
别的贵女从小被精心养大,身子娇弱但也无甚大病,而他的小姑娘一场大病后瘦巴巴的,可她坚持跑圈练拳,累得不行也会坚持下去。
她真是又坚强又勇敢!
皇甫晟心里突然涌入了一种非常酸软的情绪,眼神变得更加温柔,若不是在府外,他现在就想执起小姑娘的手,放到他的滚烫的胸口,让她感受他心口的温暖和炙热。
虽然嫁女不如娶媳妇般隆重,但到底是皇室婚礼,杨府还是比往日热闹了几分。
皇甫昱倒也能体察人心,与杨阁老商量后,将皇甫昕现场直接审案的地方,放在前院的一个小偏厅里。
新任刑部侍郎的手下很是得力,不过短短时间,抓到了嫌疑人就好好几个。
有杨夫人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也有杨明月院子里的掌事妈妈和几个丫鬟,甚至还有前院的小管事。
皇甫昕一身郡王蟒袍,比起刑部侍郎的官袍,没有一丝逊色,甚至,只是坐在了一张简单的书案之后,气势也丝毫不逊端坐于刑部大堂。
他如同往日一般,平日里说话惜字如金,一旦碰到了案子,简直就是出口成章。
不过短短几个来回,几个嫌疑人被皇甫昕问得哑口无言,敢狡辩的也被皇甫昕几句话抓到了漏洞,狠狠堵住了嘴巴。
在场众人皆大惊失色,一时间,场面安静得落针可闻。
尤其是吕老夫人,听见那个掌事妈妈把事情都一五一十地招了之后,她双腿一软,一把老骨头竟然再也支撑不住,晃悠了几下就彻底坐倒在了地上。
皇甫昕看都没看地上之人,直接拱手行礼。
“世子,杨阁老,傅大人,本官已初步问明案情,乃是杨阁老胞姐吕老夫人极其孙女吕青蓉,用重金买通杨府各处,暗地里在礼部定制的吉服里藏进银针,以图破坏皇室婚事。详细案情,容下官将一干人犯押金刑部大牢,仔细审讯。”
皇甫昕此刻就是刑部办差的官员,铁面无私,刚正不阿。
傅大人终于洗脱办事不利的嫌疑,也不管杨阁老一张老脸阴沉得已经不能再多看一眼,直接郑重其事地一揖到底:“多谢皇甫侍郎,还下官一个公道!”
后又看向杨阁老,此刻,眼中敬畏已经荡然无存,“还请阁老铁面无私一回,交出犯妇,让刑部公正判决!”
最后,傅大人又一脸感激向皇甫昱行礼:“多谢世子。”
若不是荣王世子的坚持,今日一定会被杨阁老一句“日后再查”糊弄过去,不需几日,什么证据都没了,他礼部侍郎就得无缘无故替人背上一口天大的黑锅,仕途也许就到底了。
杨阁老心中长叹,眼看着皇甫昕大手一挥,在大婚大日还利索地审理完一件案子,心里有酸楚,更有悔恨。
就在涉事所有人都要被拖去刑部大牢的时候,软在地上差点就要翻白眼的吕老夫人突然又恢复了力气,一把老骨头竟然在无人相扶的情况下,一骨碌爬了起来。
她跌跌撞撞冲过来,一把揪住杨阁老的衣袖,她如丧考妣般地嚎啕大哭:“昌茂,昌茂救我!昌茂,救救你的嫡亲姐姐吧!”
杨阁老今日为了这个胞姐,今日已经丢尽了一生的脸面,若是还要袒护,隆泰帝若是震怒之下降罪,杨氏一族都要受到牵连。
“唉——”杨阁老第一次缓缓抚须,仰天长叹,“长姐,是我太过宽纵了你啊!”
吕老夫人一听似乎还有希望,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昌茂,是长姐糊涂,青蓉她一直心悦安郡王,可是杨明月母女两事情做得太绝,连个小小的妾室都不愿施舍,所以、所以青蓉气不过,央求我做了这事。真不是我的错,昌茂,你要相信我,我只是太过溺爱早早死了娘亲的青蓉,所以想着要为她挣一个前程。昌茂,这件事里,长姐我只是出了银子,所有事情都是吕青蓉干的,和我没太多关系,真的,你要相信我!”
吕老夫人狠狠擦去眼泪,她余光瞥见安郡王皇甫昕正眯眼危险地瞧着她,狠狠打了一个机灵,她知道机会稍纵即逝,赶紧再次声泪俱下地哀求杨阁老:“昌茂、昌茂你看,杨明月只是刚套上裙子就被那只猫发现了里面的银针,她又没被戳到,那丫头只是受了一些惊吓,根本就不算什么大事!昌茂,昌茂,你帮长姐求个情,吕青蓉才是主谋,要抓就抓她吧,放过我这个老婆子吧!”
杨阁老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心中惊诧得连胡子都在不停地颤抖:“长姐,你竟然无耻自私到这种地步!”
他狠狠一甩袖子,把吕老夫人甩得连连倒退好几步,她正待开口再求,却听见一道凄厉的惨叫:“祖母,你为了脱罪,竟然如此污蔑孙女——都是你说的,安郡王对我有心思,只要将杨明月被毁了名声,你就会央求舅祖父让皇上给我赐婚。是你说的,舅祖父小时候是被你用命护着才能平安长大的。
所以,舅祖父才会对你唯命是从,所以,杨府上下所有人都应该将你当老祖宗供着。
长久以来,孙女一直都是在听你的话行事,为何,你如今又要将所有的罪名推到我的头上。
祖母,你好歹毒的心啊!”
吕青蓉被人婆子带了过来,还没去刑部大牢,就听见她的祖母如此锥心之言,又气又急竟当场痛呼出声,一番话没说完,已然泪流满面,痛不欲生。
吕老夫人当场被揭穿竟然只是讪讪别过头,只当没看见没听见。
吕青蓉脸色由气愤的铁青变成了绝望的灰败,视线里,她看见曦玥正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神态安详,一副听话乖巧的高门贵女的模样。
她想起,这后院到前院偏厅被压着过来的一路上,那个面生的婆子一脸惋惜地说过的一番话。
“吕姑娘,其实若不是那个抱着猫的小姑娘,明月姑娘说不定已经行过礼、去往荣王府的路上了。唉,不过是裙子里有几根银针吗,老奴有时候缝补衣裳,也会有那么一根两个的,忘记掉就留在衣裳里面了。过几天发现了就取出来了,最多扎个一下两下的,这点小事忍一忍就过去。何必搞得整个杨府上下不得安宁呢。老奴今日好不容易得了个好差事,还想着多得一些赏钱呢,被那个小姑娘的猫这么一闹,别说赏钱了,连差事都保不住了呢!唉,真是倒霉。不过,吕姑娘,您比老奴更倒霉啊!唉真是可怜呢,如花似玉的年纪,就要去大牢里过了,老奴都替姑娘可惜呢!唉——若换成是老奴,反正都要进大牢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宰了那个小丫头再说!”
吕青蓉脑中纷乱至极,她心中突然涌起一个念头,若不是这个傻子一样的人,杨明月现在已经上了大婚的轿撵了,哪里还能站在这里看着她们祖孙两人忍受这般奇耻大辱。
都是她的错!她该死!
这个念头一起,几乎像汹涌的大火一般,瞬间吞没了她的理智,她突然挣脱了婆子松垮垮的手,发疯似的朝曦玥冲了过去。
都是你这个贱人让我功败垂成!带着你的贱猫一起去死吧!
吕青蓉手里似乎有金光在闪动,她握紧的拳头高高举起,一根细长的簪子突然对准曦玥的脸庞就扎了下去。
曦玥小脸崩紧,小脸顿时严肃起来,手指刚刚弯曲成爪,想要扮成大老虎狠狠揍回去,可那吕青蓉哪里能轮到她出手。
身边的三哥哥似乎动了动身形,曦玥根本连看都没有看见,只觉得额发被身边一股微分吹得飘了一下,三哥哥又恢复如初力气,他站立的位置、站立的身形,似乎根本没有一丝改变,他刚才的动作,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但,又绝对不是错觉。
因为吕青蓉以一个非常诡异的弧度,四肢乱晃地倒飞入天空,然后在半空中尖叫一声后,“嘭”一下狠狠砸到了地上。
吕青蓉四脚朝天,仰面躺在地上,因为小腹被狠狠踹了一脚,又因为后背脊骨着地,她此刻已经疼得浑身抽搐,却没法动弹。
吕老夫人吓得连连退后,却连自己的孙女都不敢去扶一把;倒是杨阁老似乎于心不忍,想要吩咐下人把吕青蓉扶起来。
突然间,“铮铮铮”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个黑衣人,清一色长剑出鞘,对准了杨阁老,为首之人像铁塔般魁梧:“杨阁老,此女欲行刺瑄郡王罪无可赦必立即压往刑部大佬,您请暂避一旁,免得在下几人刀剑无眼,伤了阁老大人。”
杨阁老眯眼捋须看看皇甫晟,沉默地打量了一会后,发现皇甫晟的视线虽然清冷无波,可若是细看,他眼底深处似乎有摄人的寒芒在闪动,不过稍稍思忖,他往边上退开一步,算是表明了他此刻的态度。
皇甫晟也收回了视线,对抱着花花朝他不断谄笑的小德子淡淡瞥了一眼。
小德子似乎还兀自得意着,可见到那一眼,笑容立刻收敛,眉眼耷拉下来,嘴角也往外垂,一副“我是为主子你考虑”的委屈表情。
皇甫晟思忖一会,突然微微挑眉看向正在扮委屈的小德子,眼神里质询的意思很明白:你还有事?
小德子咬住下唇一副更加委屈的样子,点点头。
皇甫晟轻轻皱眉,似对小德子粗制滥造的手段有些不满,但也并未再有旁的示意。
小德子长长呼出一口气,心说三爷您让奴才打听情况的,这会有能顺带帮姑娘教训坏人的机会,不用白不用。
两人正打着眉眼官司,皇甫昕那里也开始押送人犯了。
吕青蓉被几个婆子粗鲁地拖走了,她衣衫被扯得有些凌乱,发髻也散乱下来,整个人似乎骨头都散了架,连挣扎都挣扎不了,只是斜着眼珠用绝望又凄厉的眼神,死死盯着吕老夫人,最后,消失在众人眼前。
吕老夫人此时似乎松了一口气,她又开始哀求杨阁老,这次语气有些强硬:“昌茂,我们娘亲早逝,那个女人差点把我们磋磨死,因为你是嫡子,所以被她是做眼中钉肉中刺,若不是我护着你,你几十年前就成了一堆白骨了。昌茂,长姐求你,让他们放了我吧,杨明月一根针都没有扎到她,她根本一点伤都没有,昌茂,这事就算过去了吧!”
杨阁老抬起手臂,伸出手,从下巴到胸口慢悠悠地捋着半花白的胡子,他微微垂着眼皮,年近七十的老人眼中没有一丝浑浊,他看着自己的长姐,一言不发。
寂静了片刻,直到有人来强硬地拖走吕老夫人,杨阁老依旧沉默,只是脸上增加了一丝冷漠的旁观者的意味。
吕老夫人彻底发狂了,她死命挣扎,大声尖叫:“昌茂,昌茂,快救我,快救我,我不想去大牢,不想去大牢啊!杨昌茂,你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若是没有我舍命相护,你能在那个妖妇的手里考中进士,你能一步步爬到阁老的位置?呸!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不救,我家老太爷也会来救!我杨玉莲从今往后,没有你个畜生一般的弟弟!哼”
吕老夫人不停挣扎,头上簪环掉落,灰白头发纷纷散落,此刻的她,俨然是一名疯妇,她大喊大叫,胡乱挣扎,像是已经失去了所有理智:“昌茂,救我救我……杨昌茂,你见死不救,猪狗不如……呜呜呜,昌茂,救救长姐吧,长姐不想去大牢——”
杨阁老似乎没什么反应。
可是,眼尖的小德子一脸鄙夷,心说你老人家肩膀都塌下来了,明明就是于心不忍,但是,这种毒妇,死不足惜。
不对,还有个胖子没解决呢!
小德子心里很得意那个吕青蓉被他家三爷一脚踹掉了大半条命,心说那个胖子最好当场毙命,这才能解心头只恨。
他心里估摸着时间,果然,没多久,有个人像是球一样滚着就过来了,他一边跑一边剧烈的喘气,远远看着吕老夫人被人狠狠拽着还在不停挣扎,不禁吓得连连尖叫:“祖母、祖母,你怎么了?你们想要干什么,放开我祖母!”
可是,还没等他跑进小偏厅的门,吕老夫人已经被人拖走,消失在转角处。
他当然知道祖母为什么被人带走,他刚才听见有人在说话,都是因为杨明月那个贱人,害了祖母,也害了姐姐。
他愤怒异常,可是他却比吕青蓉冷静多了。
他既然知道要侯在二门一大早没什么来往的时候射弹弓害人,暗地里偷偷地给杨明月大婚添晦气,也就不会和吕青蓉那样被人挑唆几句又在见到吕老夫人将罪责全部推她头上时全然失去理智。
快走进小偏厅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放慢了脚步,虽然还喘着粗气,却已经是冷静下来了。
“见过舅祖父,”胖子一边噗嗤噗嗤喘气,一边给杨阁老行礼。
杨阁老正在和皇甫昱商量接下来误了吉时要如何行礼祭祀一事,淡淡瞟了胖子一眼,冷冷甩了他一句“好自为之”便不打算再理他。
原本,杨府规矩,女儿出嫁不比儿子娶新妇,外嫁的姑奶奶带着女眷来一趟已经足够,他一个姓吕的外男,若不是跟着吕老夫人来的,今日也不会让他进府。
胖子讪讪应了一声“知道了”就打算站到一旁。
小德子心里那个郁闷啊。
他仓促之间能想尽办法让那对姐弟知道事情经过,眼看姐姐得了报应,这个死胖子弟弟却一副冷静至极的样子,仿佛祖母和姐姐被带走根本与他毫无关系,过来就是等着来观礼的。
哼,谁稀罕你来观礼!
小德子心里暗暗撇嘴。
真是可惜,让你逃过一劫。
若是你敢动一根手指,小德子都能当场废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