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猎计划原本是十日,用这个理由的话,则可以延长到十五日左右,而且以赵霁的名义对外封锁消息,更方便压制那些闻讯赶来的洛阳军。
战长林了然,点头后,便欲去安排,扶风提着食盒从那头跑过来了。
居云岫拉住战长林。
后者脚步一顿,手指下意识蜷起来。
日光里,一对金镶玉戒指反射光辉。
居云岫望着彼此戴在指上的定情戒,眸光一软,想到还没有跟他解释的那件事,心里又有些发苦。
战长林僵在原地,没动,良久后,听到居云岫柔声道:“先用膳吧。”
毡帐敞着,阳光从外透进来,案几上的美食更显诱人。
战长林坐在案前大快朵颐,闷着头,像一只数日没进食的狼犬似的。
正事已交由扶风去安排,璨月则到隔壁营帐里取来帛书、玉玺,居云岫坐在战长林对面拟诏。
帐里静悄悄的,除帛书翻页的动静外,便是战长林狼吞虎咽的声音。
居云岫拟完诏书,放下笔。
阳光晒着诏书上的未干的墨痕,居云岫静坐在案前,目光放在对面,战长林似有察觉,吃饭的动作放缓了些,可仍旧没抬眼睛,仿佛世界里就只有案上的饭菜。
“你何时过来的?”居云岫问。
战长林腮帮鼓着,停下咀嚼的动作:“前两日。”
居云岫愕然:“两日?”
战长林夹菜:“也可能是三日,四日,五日。”
“……”
居云岫沉默,从洛阳到长安,再快都不可能两日路程,五日也太夸张,他要么是不想回答,要么就是赶得太急,他自己也记不住了。
居云岫望着他脸上的胡茬,心里的答案明显向后者偏了一下。
“就你一人?”
“嗯。”
“长安的事,奚昱都给你说了?”
“没有。”
居云岫再次沉默。
许多话梗在喉间打转,不知道该从哪一处说起,居云岫垂下眉睫,良久道:“两年前……”
“战将军!”
一人突然冲入营帐里,心急火燎道:“外面来了一支军队,硬要冲进山里来救驾,李副将快拦不住了!”
战长林闻声而起,压着眉峰往外。
居云岫一震后,拿起案上一封圣诏。
“长林!”
战长林回头。
居云岫把圣诏送来。
战长林接住,二人目光终于交汇。
“别出来。”
战长林收紧圣诏,叮嘱完后,阔步离开。
一声马嘶冲天而起,伴随飒沓蹄声,战长林领着一队神策军离开营区。
居云岫驻足帐前,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林尽头后,踅身回到案前,唤来扶风、璨月。
“叫人把圣诏以最快的速度发到洛阳、蒲州各城守将手里,另外,派人追上乔氏兄妹,叫他们把罪己诏带回邙山。”
“是!”
“这是给奚昱的密信,让阁里的人来送,越来越好。”
“郡主放心!”
金乌西坠,似血残阳覆压着茂密的山林,一大队车骑沿着逶迤山径离开邙山。
猎场入口前,众人望着此景,长松一口气。
李副将感激地望向身侧之人,由衷道:“这次多亏有战将军!”
战长林不语,刚才跟洛阳军打交道时的嬉皮笑脸已不见,策马掉头,走开数步才吩咐:“把猎场各处安防都查一遍。”
“是!”
李副将策马跟上。
战长林没有打道回府,领着李副将对邙山猎场做了彻底的巡查,忙完时,夜幕已压着地平线,日头褪下,秋风里寒气袭身。
回营帐的路上,战马走得格外慢。
中午在帐里用膳时,居云岫开口提了两年前,战长林知道她是想解释居松关的事,可惜被猎场外的意外打断了。
她会如何解释呢?
离开长安的那天,夜雨倾盆,奚昱匆匆下令宫里的侍卫拦住他,他只管往外走,没能听到任何解释。
居松关到底是什么时候不在的?他不知道。
居云岫到底为什么对他一瞒再瞒,一骗再骗?他也不知道。
他骑着马奔在刺骨一样的夜雨里,发现自己从头到尾、自始至终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不知道居松关为何把他拒之门外,不知道云老为何没能留下他,不知道这些年来自己到底在为什么搏命,不知道为何走到最后,自己还是成为了被居云岫抛开的人。
那天在茂县城郊的河岸上,居云岫审判他三年前荒唐的抉择,罪名是“不信任”、“不尊重”、“不爱”,他想她说得对,开始用她认可的方式去弥补她,挽回她,爱她。
他相信她可以胜任策反赵霁一事,于是同意她远嫁洛阳。
他理解她对自己的怨恨和失望,所以并没有因为被骗、被耍、被报复就自暴自弃,反而更想爱护她,疼惜她。
他们在船舱里交心,他承诺无论生死,成败,都会永远跟她站在一起。
他们在洛阳驿馆里手勾手,以海岳为誓,说着要并肩进退,生死相依。
他以为他们开始重新相爱,信她说的每一句话,认可她做的每一个决定,就算被支回长安,也尽心尽力地完成她交代的事。
他以为,这一次,不会再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将他们分离。
可是结果呢?
结果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永远跟他走下去。
战长林眼眶发湿,一下勒停战马,望着前方树影掩映的营帐,突然间竟没有勇气再靠近。
月上中天,山里夜风越来越冷,居云岫等在战长林帐里。
帐外有马蹄声来而复走,居云岫默然,把怀里的一封信拿出来,放在案几上。
“郡主不等了?”
侍立旁边的是扶风,长安之事,除居云岫以外,他最清楚。
“他不希望我等。”
居云岫起身,耳畔回响着刚才的马蹄声,苦笑一下后,离开营帐。
扶风望一眼案上的信,眉头紧锁。
“驾!”
一匹快马驰入夜幕深处,扶风扬鞭,一炷香后,追上战长林。
“吁!”
战长林勒马,望着拦截在前方的扶风,困惑。
“长安一事,并非公子所想的那样,还请公子给郡主一个解释清楚的机会!”
扶风急于解释,眉目间尽是恳切忧愁,战长林握着缰绳,淡声道:“我没怎样想,她也不用解释什么。”
扶风皱眉道:“那公子为何一再避着郡主,不肯相见?”
战长林没回,他总不能说,是自己太难受,太心虚。
静了一静,战长林道:“没有不肯相见,我看她中午没吃饭,怕她胃口不好,来打些野味给她开胃。”
扶风眉头皱得更深,这种时候还要嘴硬的人,天底下也就只有他战长林了。
二人驻马于林外山坳处,月光一泻无垠,扶风望着战长林,道:“世子是两年前的春天过世的。”
战长林握缰绳的手明显一震。
扶风道:“那年春天,郡主酗酒很厉害,宫里的御医都说再这样下去必定要折寿,郡主不肯听。”
两年前的立春,长安城里还蓄着厚厚的积雪,有一人以道士的身份造访肃王府,声称有要事见居云岫一面。
居云岫在香雪苑里饮酒,烈火一样的瓮头春一壶又一壶,底下人劝不动,扈从报信时,她已醉倒在六角亭里,人事不省。
道士便等在肃王府大门外,一夜大雪后,全身素裹。
晌午时,居云岫从昏沉沉的梦魇里惊醒,获悉消息后,下令传见。
道士只在秋水苑屋里待了一盏茶不到的时间,他离开以后,居云岫独自一人在屋里待到深夜。
扶风清楚地记得,居云岫传召他时,屋檐上的那轮银月已攀到中天。
扶风走进屋里,被眼前的情景所震,昔日整洁明朗的主屋里一派狼藉,四处是散落的宣纸、泼溅的墨汁,居云岫颓败地坐在方榻上,双手抱膝,头靠窗柩,如一页纤薄苍白的纸。
“扶风,我没有哥哥了。”
屋里还有来不及弥散的酒气在,扶风心痛道:“世子人虽不在,但其魂魄必定一直陪伴着郡主。”
居云岫没有做声,良久后,她再次用那种悲凉的声调说:“扶风,我没有哥哥了。”
严风撼动窗柩,案上一页纸飘然落地,扶风一眼看到那上面熟悉的字迹,心神俱震。
他抖着手捡起那一封信,看完后,终于明白居云岫为何会再一次说她没有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