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雍看着跟小厮一起进来的魏州和杨斐,低垂着眉眼,淡淡道:“魏千户不知道吗?”
他和大都督之间的事情,旁人哪知全貌?
看她漫不经心的模样,魏州笑容有些僵硬,想问清楚,又觉得这事不合适问得太仔细。
杨斐不悦地看着她,就像见到自家在外闯祸的“亲戚”,明明是黑着脸的,可一举一动却有几分不自觉地维护。
“你哪里来的令牌?偷的吗?你这次死定了。拿爷当挡箭牌,到处惹是生非,爷铁定要扒了你的皮。”
“担心你自己吧。”时雍扭头看他,一个莞尔,压低声音轻笑,“这才叫仗势欺人。对你那个,不算。”
杨斐呆若木鸡。
偏生大黑还转过头,防备地盯住他,龇牙咧嘴地“汪”了一声。
这狗东西也学会仗势欺人了?
人惹不起,连狗都惹不起,杨斐拉下了脸。
“闹出这么大的事,看你怎么跟爷交代。”
宋长贵呆呆看了半天,不相信赵胤会把令牌给女儿,认准了是她偷拿大都督的令牌,如今连魏州和杨斐都敢顶撞,越想越害怕,一颗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阿拾。”他小声道:“砸了人家这么多东西。咱……认赔吧。”
他拿眼神望向王氏,王氏顿觉肉痛,立马跟他急眼了。
“赔什么赔?谁让他们狗眼看人低,我呸。老娘一个铜板都不会赔。没眼力劲儿的东西,该砸,砸得好,活该砸它个稀巴烂。”
王氏可没宋长贵懂的那么多。在她看来,大都督既然肯赏给阿拾那么多银子,拿个令牌给她算什么?
她自觉有人撑腰,嗓门又尖又利,战斗力完全不是宋长贵能镇住的。从掌柜到小二,全被王氏指着鼻子骂了一通。
“春娘!”宋长贵脸涨得通红,依他的脾气,纵使对方有万般不是,砸了人家这么多东西,也确定该赔。
他拽住王氏,一脸恳求的神色。
王氏却是不肯,骂得越发狠了,“我呸,一个个小楞登子下作货,破酒楼留着自个儿躺尸吧,不肯好好待客,老娘还不爱吃了呢。”
她话落,一手拉着宋鸿,一手来拉时雍。
“走!家去,老娘给你们做十八个菜。”
“怎么能就这样走?”时雍扭头,这笑吟吟的一眼,看得王氏微微一愣。
小蹄子该不会真要赔吧?
王氏登时白了脸,却听时雍笑道:“得月楼仗着背后有贵人撑腰,就欺辱食客,我们一家诚心光顾,却受此窝囊气,害得我娘情志不畅,肝气郁结、头痛胸闷、五脏六腑疼痛难忍。这事——怎么也得有个说法是吧?”
“???”
这叫什么话?
王氏愣住。
众人都看着时雍。
她却慢慢转头望魏州。
“千户大人,你得为老百姓做主呀?”
魏州脸上有几分尴尬。
但凡有眼看,都知道酒楼被造得不成样子了,没开口让她赔,完全是因为她身上那尊令牌,如今她反过来要人家给说法?
“阿拾,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给过他们机会了。可是他们不肯饶我……那就必然得有个说法的。”
魏州脑袋隐隐作痛,“那你待如何?”
“赔。”时雍敲敲桌子:“得月楼必须赔。”
得月楼的掌柜这时脊背都汗湿了。原以为姓宋这一家子就是穷人窝里出来混食的,哪知拿了大都督的令牌,锦衣卫千户在她面前都谨小慎微。他怕得罪了大佛,会给东家的惹事,看时雍说赔,一咬牙就认了。
“小姐准备让我们赔多少?”
时雍视线都懒得给他,手上令牌一摇一晃。
“把这酒楼赔给我。”
理所当然的说完,时雍看掌柜变了脸色,扬起嘴唇,又意味深长地道:“哦,还有得月楼下你家的胭脂铺,别忘了,一并赔来。”
大堂响起一片吸气声。
这叫什么道理?
砸人酒楼,还让人赔酒楼。
赔酒楼不算,还要搭上一个胭脂铺?
等等,她怎知楼下的胭脂铺也是得月楼老板的?
这事外面的人,可不知情。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落在掌柜的脸上,而掌柜的没有否认,一张老脸已然由青转白又变了红,双眼混浊带着狠意,咬牙切齿地瞪着时雍。
“小娘子这是仗着有大都督撑腰,欺行霸市?”
时雍皱眉略略想一下,抬头直视他,“这么说,也未尝不可。掌柜的要是做不了主,不如问问你们家老板,愿不愿意让我欺呢?”
“岂有此理。”掌柜的怒得额头青筋都鼓了起来,“你真当天子脚下没有王法了是不是?纵是大都督一手遮天,我们广武侯府也不是吃素的。”
众人又是一惊。
原来得月楼是广武侯的产业?
怪不得楼下的胭脂铺叫“香苋不晚”,广武侯府的嫡小姐不就叫陈香苋吗?
好事者低声窃窃,竟让他们理出个头绪来。
宋仵作的姑娘叫宋阿拾,是顺天府衙的女差役,宋阿拾看上了仓储主事谢淮的公子谢再衡,而谢再衡原本和广武侯陈家有婚约,却与张捕快的女儿有了首尾。张家出事后,谢再衡自愿入赘广武侯府,马上就要成为陈家女婿了。
如今宋阿拾怒砸得月楼,不就是报复么?
闹一摊子事,就为一个“情”字。
可是大都督在其间,又充当着什么角色?
香艳事,最得人心。
不仅食客们流连不走,得月楼门口还围拢了不少人瞧热闹。
这般稀罕事,可不是天天都有。
酒楼里的仆役小厮们破口大骂时雍不要脸,掌柜的被她气得血液逆流,一张老脸青白不匀,好像随时要背过气去。
魏州等人夹在中间,劝也不是,赶也不是,似乎也在为难。宋长贵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直搓手。
时雍却漫不经心地坐在窗边,斜眼望了望停留街边的一辆马车。
“我不急,等你请示了你们老板,再回我话也不迟。我不管你们老板是什么侯,欺负人,就得有地方说理。老百姓怎么了?老百姓吃饭又不是不付钱,凭什么撵人,凭什么侮辱?天子脚下,侯府就可以仗势欺人吗?还有没有王法,讲不讲天理了?”
她把掌柜的话,一并奉还,还说得头头是道。
一时间,人群议论纷纷,神色各异。
正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围观的人群从中间自动分开,让出路来。
“何事吵闹啊?咱家也来瞧瞧热闹。”
来人一把嗓子阴阳莫辨,众人一听,立马噤声。
掌柜地望外看了一眼,眼前亮了亮,恭身迎上去。
“哎哟哟厂公大人,您老快快救命啊!此女仗着有锦衣卫撑腰,在我得意楼欺行霸市,还要强占店铺,厂公做主,给小店找个说理的地方啊。”
厂公?
时雍扫眼望去。
这人有些年纪了,头发花白,圆顶双拱乌纱,团领常服,挂青绦、配牙牌,看上去好不气派——正是东缉事厂的厂公、司礼监掌印太监娄宝全娄公公。
这些年东厂势力如日中天,这位娄公公是伺候光启帝长大的太监,掌印司礼监,地位也是水涨船高,走出宫门看谁都斜眼。
“要找说理的地方?正好,东厂正合适。掌柜的别怕,咱家给你做主。”
时雍瞥他一眼,目光又扫向他身侧的白马扶舟,嘴唇微微一挑,淡淡道:“你是哪里来的老怪物?是非不分,道理不明。事情都没有弄明白,就要私设公堂,打压良善了不成?”
老怪物?娄宝全被这句话堵得变了脸色,胸膛不匀地起伏几下,指着时雍尖起嗓子骂。
“野狗一般的贱奴,也敢在咱家面前放肆?来人啦,给咱家拿下。”
东缉事厂又称东厂,与锦衣卫合称厂卫,也是监察机关和特务机关,直接受皇帝统领,还有监视锦衣卫的功能。
若说这偌大的京师,哪里能脱离锦衣卫的眼线,那就非东厂莫属了。
宋长贵一听这话,吓得脸都白了,心里埋怨女儿惹事,又怕她闹出大事,娄公公话没说完,他扑嗵一声就跪了。
“厂公大人恕罪,小女年幼不晓事理,小的愿代小女受罚。”
“滚开,老虔狗。”
娄宝全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见求饶?
他一脚踢开宋长贵,气咻咻地指着时雍,尖利地喝骂:“都是死人吗?还不快拿下这女贼子,等咱家禀明陛下,任她是谁的人,也断不敢再为非所歹,闹事行凶。”
几个缉事冲上来就要拿人,宋家几口全吓住了,宋香嘴唇发抖,宋鸿更是哇啦哇啦的哭,倒是王氏奋勇地堵在时雍面前,撒泼打滚地叫骂“杀人了,杀人了。”
时雍冷笑,不见半分紧张,拨开王氏的肩膀,对着第一个冲上来的缉事就是重重一脚。
“别吓着小孩子!”
她这一动手,在桌子底下观望许久的大黑嗷呜一声就冲了出去。这狗子很精灵,它也不找别人麻烦,直接扑向娄公公,一脑袋撞上去,张大嘴“呜”一声,咬一口他的裆部,拔腿就冲出店门。
娄公公瞪大眼,猛地夹起了腿捂住裆,痛得脸色发白,声音颤抖。
“快!快……打死那条……狗!”
“都是死人吗?还不快来扶着杂家,哎哟,哎哟。”
娄宝全人前失态,疼痛难忍地在两个小太监搀扶下出了门。
东厂番役们见状,上前就要拿人。魏州和杨斐一看情况不对,也都拔出刀来,严阵以待。
“谁敢上来?”杨斐像炸毛的关公,恶狠狠地挡在时雍面前,冷声冷气地吼:“东厂这是连大都督都不放在眼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