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雍看着她的背影,“我最近可能要出趟远门。”
她是个野丫头,王氏也不在意,回头瞪一眼。
“又要上哪儿去?”
时雍含糊着应两句,没说,只是问她。
“如果我有一天走了,不再回来,你会开心吗?”
院子里光线很暗,油灯的火苗更弱了。
王氏好久没有说话。
时雍摸了摸身上,掏出那辗转来去的一千两银子,走到王氏面前。
她比王氏高了半个头,这么比较才发现,凶悍泼辣的王氏其实是个单薄的小妇人。
“这些钱你拿着。”
王氏的手有些僵硬,时雍把她手指扳开,银票塞进去。
“这是做什么?”王氏愣了好半晌。
一千两银票对一个市井妇人来说,那无异于一笔巨款。王氏心跳得很快,拿着银票的手都在抖,可是,看着时雍一脸平静,再思量她的话,又隐隐有些害怕。
“阿拾,你不是借了大都督一千两吗?你不想还这银钱,想偷偷跑路,是不是?”
“……”
“这使不得。”王氏把银票往回塞,“你把钱拿去还给他。老娘告诉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歪点子。咱们也不图什么富贵日子,饿不着冻不着就行,这钱拿着……我害怕。”
时雍叹口气,“大都督不让我还了。欠条都给我了。”
“啊?”王氏吃惊地看着她,继而又露出狂喜,“大都督真是个好人呐。”
好人?时雍愣愣,笑了。
大概很少有人对赵胤用类似的夸赞吧?谁不说他心狠手辣,无情无义?跟了他几年的侍卫杨斐,说打出去就打出去。跟了他几年的丫头妩衣,说撵去庄子就撵去庄子……
赵胤此人,做事全凭喜好。
如今纵着她,无非因为她那一手针灸。
杨斐和妩衣两人的下场,也是她的下场。
这次的永平府之行,她应当打算起来了。
远离京师,兴许也能离锦衣卫的耳目远一点。
王氏看她沉默,又捏一把她的胳膊。
“不欠钱,你为何要走?走了不回来,又是个什么事情?”
“随口一说。”时雍进屋倒了碗凉茶,入喉清凉,她舒服了些,回头望着王氏笑,“你不是最嫌弃我吗?我要是有一天走了就不回来了,你可不快活?再没人碍你的眼了。”
王氏没有吭声。
好半晌,时雍刚要转头回屋,她突然跳起脚过来,揪住时雍的耳朵压着嗓子就骂。
“你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啊?老娘把你拉扯大,少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骂你几句怎么了?我是你娘还不能骂了?走啊,你想走哪去?还不回来了呢?说得真真儿是好咧,你不回来了,老娘就杀鸡宰羊,好好快活一下。”
王氏骂起人来语速极快,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似的,声音又脆又亮,把时雍听乐了。
“行了。”她拉开王氏的手,“我去睡。”
王氏不接话。
看着她进了门,又低骂一句。
“明早给你包混沌,汤用鸡仔熬起来,香喷喷的。”
时雍轻轻关上门,仿佛没有听到她说的话。
躺在床上,她望着天花板发呆。
这个家什么都不好,但王氏做饭是真的好吃呀。
第107章 离京
离开京师的日子来得比时雍想象的快。
天没亮,朱九就派了马车来接。
宋长贵酒刚醒,听到动静,赶紧披衣出来,脸都吓白了。
“何事如此匆忙?”
朱九沉默片刻,看了时雍一眼。
“大都督有令,此事不得声张,恕在下不能明言。但宋大人也不必紧张,办完事情,大都督定会把令爱全须全尾地送回来。”
宋长贵张了张嘴,想问,又不敢问,一双混沌的眼巴巴地看着时雍。
“阿拾,你要当心点。别生反骨,好好听大都督吩咐,办好差事,早日回来。”
时雍点点头,平静地替宋长贵理了理衣领,“阿爹,你好好做官。”
说罢,她看一眼站在宋长贵旁边的王氏,莞尔一笑,“对你媳妇儿好点。少让她操心。”
天亮前的京师城,雨雾弥漫,浸润了树梢。
时雍看着这样阴冷的天气,觉得赵胤带上她,确实是英明。
到了无乩馆,她没有去见赵胤,却被朱九带到了婧衣面前。
婧衣身边,还有一个十八九岁的丫头,瓜子脸,丹凤眼,细眉纤长,看上去极是利索,却不怎么说话。婧衣介绍说,她叫娴衣。
“姑娘,先沐浴吧。”
时雍直到如今尚不知赵胤要怎么去破青山镇的案子,
来就让沐浴更衣?她有些奇怪。
今日婧衣和娴衣都不怎么说话,待时雍极是周倒,一言一行谨小慎微,看来昨日妩衣的事情,吓到她们了。
时雍没有睡得太清醒,半阖着眼由着她们收拾打扮。
等一切妥当,时雍睁开眼,坐到铜镜前看自己,不由愣住。
镜中女子身形曼妙,青绿绣金的窄袖上衣,外罩轻裘缦衫,一将裙儿高腰束起,一条青绦将她细腰衬得不盈一握,曲线动人。最紧要的是她们将她的头发盘起,梳成了一个妇人的三绺头。
她还是个大姑娘呀,怎能梳这样的头?
时雍吃惊地看着镜子里婧衣的脸。
“婧衣姐姐,这是做什么?”
婧衣一脸漠然,冷言冷语,“爷的吩咐。姑娘不必问我。”
今儿婧衣也有好生打扮过,脸上敷了胭脂,可是,脸色明显憔悴,眼下青黑。时雍知她与妩衣相处日久,定是为妩衣难过,对她生出了怨恨。
时雍皱眉道:“昨日之事,并非所愿。”
正是因为知道婧衣和妩衣等人在赵胤身边时间很长。
她才认为,会被赵胤处罚的人是她自己——
刺妩衣手心那一针,其实也就刺了两个穴位,让她当时手麻而已,很快也就缓解了。
“你不必抱歉。”婧衣唇角微抿。
“我没有抱歉。”时雍轻笑。
非她所愿,不是说她很抱歉。妩衣骂人打人,自有她的不是,触怒的也是赵胤,不是她。
她只是预料错了结果而已。
“我这个头发。”时雍看着这三绺头,很是不习惯,“这头发也是大人吩咐的?”
婧衣眼皮垂下,嗯一声,脸上的情绪几乎快要掩饰不住。
爷让她为时雍梳妇人的头发,是什么意思?
时雍不懂,可婧衣却在这几个时辰猜测到结果,疼痛难当。
一个男人让女人梳妇人头,那不就是要告诉旁人,这是他的妇人?
而且,阿拾眼下这身衣服,全是赵胤吩咐他们从昨日开始赶制的,每一样都价值不菲。这不是丫头的服饰,分明就是当家主母啊。
婧衣不敢问,只能在猜测中痛苦煎熬。
时雍瞧她一眼,大概从她脸上猜出了什么。
笑了笑,她转过去,坐直身子。
“婧衣姐姐不要多想,我和大人并无私情。”
婧衣一呆,长长的指甲落在时雍的头上,许久没动。
“主子的事,婧衣一个丫头不敢多想。”
时雍浅笑,左右端倪着铜镜里自己那张变得美艳大方的脸,极不习惯,声音却十分平静。
“婧衣姐姐是个通透的人,我这么说,只想让宽心,我不是你的敌人。”
默了默,她又道:“我不会抢你的男人。对你家爷也没有什么兴趣。你大可放心。”
婧衣没有回答。
房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时雍看着镜子,忽然觉得不对。
猛地转头,钗环翠响间,脑袋微懵。
她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赵胤。
今儿的赵胤头戴凤翅盔,一身轻甲戎装,腰系长剑,既贵重俊朗,又冷峻风华,像个武将,换了一身打扮,与寻常那个锦衣卫大都督有些不一样,这模样儿看上去倒像时雍上辈子初次见他的样子——打马长街而过,英姿飒飒,引百姓欢呼,落少女春心。
时雍心脏怦地一跳。
只看了一眼,便垂目不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