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雍抬头,“我如何?”
赵胤眼神带着几分无奈,懒懒道:“本想等些日子再告诉你的,奈何你这狐狸,狡猾之极。”
“嗯?”时雍眉尖微蹙,假意不知,“民女哪里错了,还望大人明示,哪有骂人是狐狸的?”
赵胤哼声:“本座怀疑通宁公主就是当年宋家胡同走失的傻娘。”
时雍心里咯噔一下。
怀疑归怀疑,得到赵胤的肯定感觉又另当别论了。
“那大人为何不说?为何不告诉长公主?”
赵胤眯眼看她片刻,突然托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往上揽了揽,突然冷声问:“阿拾,本座问你,是你如今的安宁紧要,还是认亲紧要?”
时雍微怔,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赵胤沉吟片刻,说道:“若确定此事,你父亲……也就是宋长贵宋大人将罪无可恕,宋家那一大家子恐怕也要受牵连。你如今的安宁日子,将会被全盘打破。阿拾,这当真是你所期望的吗?”
时雍没有料到他会如此问。
更没有想到赵胤会为了她,想得如此深远。
在刚才之前,她其实都没有想过,若她宋阿拾当真是当今通宁公主的亲生女儿,将会带来怎样的巨浪滔天。
“有一件事,你恐有不知。”赵胤沉默片刻,还是决定告诉她,“当年朝廷暗中追查通宁公主下落,顺天府衙门也曾接到协查令。”
时雍瞳孔微缩,似是猜到了什么。
“我爹他知道的?”时雍想了想,道:“我爹虽说在顺天府衙门任职多年,但朝廷密查通宁公主下落,与他捡到傻娘,已间隔数年之久。就算他曾在衙门看过公主画像,也未必还能在多年后,记得那一副长相啊……”
赵胤叹息:“阿拾,你想得太简单。这么认为,长公主会这么认为?等有一日今上醒来,他又会不会把你父亲当成通宁公主受此劫难的罪魁祸首?你父亲办案捡回一个女子,怎么不交由衙门处置,而是私自带回家里,还趁女子意识不清,占为己有。单凭这一点,你父亲脱得罪吗?”
时雍哑然,抿了抿嘴唇:“原来这才是大人不告诉我的苦衷?”
赵胤双眼幽深,浅浅的呼吸仿佛带了一丝凉意,“为了维护公主的名声和皇室威仪。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
时雍心下一窒。
黑色的帘帷被大风刮出一阵刺耳的沙沙声。天渐渐黑了下来,马车缓缓行走在京师城里,夜幕下的京师安静一片,马蹄踩在青砖石上传来的嗒嗒声,仿佛一种泼天而来的压迫感,令她难以呼吸。
原以为揭开这层迷雾,从此就能往好的方向航行。
哪知,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便已窥见内里全是坚硬的冰山。
赵胤说得对,若她的认亲换来的是宋长贵家破人亡,那让她如何忍心?想到王氏,想到宋香宋鸿,还有那个早上有鸡鸣狗吠有王氏骂声的安静小院,她何其忍心?
“那依大人之言,我眼下应当如何?”
沉默中,赵胤望来深深一眼,“一、证实你我猜测,是否属实,再深挖此事内情。这个你不必操心,自有我办。二、通宁公主心疾不愈,此事便难办。只有通宁公主好起来,才有转圜余地。阿拾,可懂了?”
时雍皱眉讶然看他片刻,嘴角微动,“醍醐灌顶。”
赵胤看着她突然变得松快的表情,神色也放松下来,将她轻轻纳入怀里,下巴搁在她额上摩挲片刻,淡淡道:“还有第三。”
时雍将放在他膝上的手挪到他的腰上,紧紧抱住,还偷偷掐了掐那紧实的肌肉,这才仰头俏声问:“什么?”
赵胤道:“准备做爷的新娘。”
时雍惊讶一瞬,突然笑开,映在他眸子里的脸,仿佛一抹突然蹿起的火焰,燃烧了他眼里的半边天空。
在长公主府和觉远和尚闹翻之后,赵胤便不再提合卜之事了,直接让魏国公夏夫人找人看一个婚期。
夏夫人是个循规蹈矩的深宅妇人,觉得这事不妥,赶紧告诉了自家相公。
碰上赵胤的事情,夏常也做不了主,连夜入宫去找了正在教太子习武的甲一。
甲一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请他在东宫饮了一回酒,二人畅饮通宵,从不沾酒的甲一喝得酩酊大醉。夏常再次回到魏国公府,便只剩下唉声叹气了。
“管不了,管不了,谁也管不了。”
“那他爹怎么说?”
夏常摆摆手,醉醺醺地倒在床上,喃喃道:“天命,天道,天不饶人呐!”
夏夫人默念一遍,“这是他爹说的话?那这桩婚事他是管,还是不管呢?他都管不了,我们可如何是好?”
床上的人已然睡过去。
魏国公夫人左右都不是,索性睁只眼闭只眼,赶紧去找人翻皇历,挑出个三月底的好日子,就这么定下了。
这一头,宋家人刚举家搬迁到金台坊,房子就在鼓楼大街的东边,这里地处繁华,离魏州和谢再衡家都不是太远。只是,这刘大娘的房子带铺面,价格是贵了些,却是个开店做营生的好地段。
时雍放眼一看,不得不佩服王氏的眼光。
搬进来前,王氏又发动了娘家的哥哥和侄子们,把房子里里外外捯饬了一遍,修修补补再刷刷灰,住进来后她又亲自洗刷了三天,换了窗纸,挂上灯笼,这房子便出了颜色,焕然一新。
乔迁那日,宋家门口的鞭炮响彻了鼓楼街,亲朋都来恭贺,很是热闹了一番。
四邻八居都出来观望,私下窃窃,这宋家祖坟冒了青烟,当真是要发家了,也不知宋长贵哪来的福分养了这么个姑娘,命里带福,不仅得大都督垂爱,还得了良医堂孙老衣钵亲传和长公主殿下赏识,万般好事都由她一日占尽。
也有人说,福祸相依,别看现在风光,说不准哪一日便倒大霉了。旧时王谢堂前燕,如今客居在哪家?
地方就这么大,人就这么多,搬家是个新鲜事,少不得会被人议论几句,时雍私下里叮嘱王氏,好好筹备她的饭馆便是,不必与人论长短,便把这些流言抛到了脑后。
孙正业故去,她实在太忙碌了,本身的主业都顾不得,仿佛已成一个职业医者,每日里在良医堂和长公主府两头跑,累得跟个猴儿似的,连家里成天讨论的婚期筹备都顾不上。
光启帝这边一直没有起色,这让时雍很是不解,就如孙正业身前所言,他自身不仅不是绝脉,反而日渐趋和,脉象稳定,外伤也早已愈合。按说这种情况,早该醒转,可他偏偏就是个活死人,愣是不肯睁眼。
而陈岚这边却是不同,自从那日,通宁公主找到了“女儿”,整个人便精神了许多,不用人逼着也肯好好吃饭喝药了,可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她时时刻刻都要找女儿,见到时雍她就乖顺,见不到时雍她就焦虑不安。严重时,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甚至发脾气。
时雍对她而言,越发重要,这让宝音始料未及,也让原本想借助姑姑的势力打压时雍和赵胤的陈香苋和陈淮父子直呼不妙。
第465章 开张大吉
搬到新家的第二天,王氏就开始张罗她的饭馆了。
为了取名的事,她愁了好久,询问宋长贵,只答:“随你就好”,问时雍,她倒是给了个建议。
“王大娘的店。”
依时雍的想法,这名字通俗易懂又好记。可王氏觉得不妥,自己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卖饭食本就为官人丢丑,店还用自己的娘家姓,太荒唐了。
时雍被她气笑了,直接安排予安去找人做店铺招牌。
王氏怕没有时间照料家里老小,店面决定开到晌午后便打烊,只做早上和晌午两顿。
时雍对此热烈赞同,又撺掇王氏去请两个相帮。王氏当时没吭声,没两天,把她娘家嫂子和侄媳妇请了过来,帮忙打理。
请亲戚相帮极是麻烦,还不好管束,但时雍明白她日子好过了,也想接济娘家人,便不吭声,王氏在宋长贵面前提及此事,宋长贵也是随了她去。
女人们嘴上酸几句,心里头都羡慕王氏,凡事可以做主,管得了丈夫哄得了女儿,王氏也自知自己命好,私底下感动不已,开张前一夜,她特地煮了一大锅羊杂汤,一大家子围着吃了,说是“三羊开泰”。
当夜天空飘了点雪,次日早上起来,各家墙头屋顶就积得白茫茫一片。
今儿开张,一大家子都起得早。
宋香、春秀、子柔,三个女孩子勤快地忙里忙外,便是宋鸿也特地向先生请了假,在家里帮忙。
时雍不好意思睡懒觉,也早早起来,东摸一下西摸一下想帮忙,最后被王氏吼走了。
王氏道:“没见过这么笨的丫头,哪凉快哪呆着去。”
听到老娘训人,宋香低低道:“你就是不舍得大姐干活。哼,我就是丫头命,什么粗活重活都叫我。”
王氏一听这话就瞪了过去,回头看一眼,不见时雍的影子了,她才小声道:“你大姐跟你一样么?她那手是要给大都督牵的,要是粗了糙了,你赔得起?”
说着话,她在围裙上搓搓双手,看宋香沉默不语,蹲着身子在拆葱,手指上全是泥,似又有些不忍心,弯下腰来戳一下她的脑门,小声道:
“死丫头,跟你大姐计较什么?她得了荣华富贵,少得了你的好处?你有个做大官的姐夫,往后婆家敢欺负你?谁还敢不高看你几眼?”
宋香抿抿嘴,“我又没计较。”
王氏叹气,“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那点心思,当真以为老娘看不出来?阿香啊,你和阿鸿这辈子是好是孬,全在你大姐了。你别瞧着她不怎么吭声,心里有谱着呢。你大姐帮阿鸿找的那个什么先生,我都找人打听过了,顺天府头一份的,教出来的学生,还有中状元中探花的呢,听说好多弟子都当了官。逢年过节,那先生家里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多少人想拜到他门下?你弟弟凭什么拜到先生门下的?”
看宋香不吱声,王氏又在她脑门上戳。
“不开窍的东西,老娘今儿忙,懒得说你。往后这种话,要再让我听到,撕你的嘴。”
宋香抬头看她一眼,又耷拉下眼皮。
“知道了。”
母女俩在里头的对话,时雍全然不知。
她此刻正倚在门口看着街景,做“饭馆西施”。
刚搬来这里,看什么都挺新鲜,别人瞧着她也十分新鲜,来往都忍不住打量她一眼,时雍也不客气,笑眯眯地叫人,指着门口的立牌道。
“客官来吃饭啊,今儿刚开张,随机折扣,还有机会免费。”
这个法子是时雍帮王氏想的。
在饭馆的门口,她让予安用木头架子撑起一个飞镖小转盘。上面画了大小不等的区域,八折、七折、六折、五折、还有免费。飞镖丢中哪个就按哪个价位来收费。
这种新鲜花样,王氏开始很是嫌麻烦,后来看到饭后结账时食客们跃跃欲试扎飞镖,扎到大折扣就兴奋得满堂喝彩,扎到折扣小的就一阵叹气,恨不得再吃一顿的模样,她立马对时雍崇拜起来。
“这姑娘,脑瓜子真是好使。”
时雍只是一笑。
这个铺子离集市不久,是个热闹的地方,两排都是店铺,这边厢王大娘的店红红火火,开张大吉,那边厢的食肆就显得冷清了不少。
而且,王氏今儿是卯足了力气做的开张生意,厨房里的香味儿飘了老远,尤其那锅卤味,引诱得来往的人喉咙里差点咽舌头。
吕雪凝便是这时进门的,带着丫头燕儿,拎了个大篮子,上面盖了青布,扎了朵红绸花,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奉上去给了王氏做开张之贺,把王氏喜得眉眼生花,直招呼她坐。
“大娘,您去忙。我是自己人,不用招呼我。”
吕雪凝自然不是来吃饭的,时雍观她面色,又见苍白不少,人也瘦了一圈,赶紧笑着把人拉到里间,寒暄起来。
“你家的事都办妥了?”
吕雪凝点点头,笑容渐渐收住,眉目有些忧色。
“有燕大哥帮衬着,顺利了许多,就南郊还有些田地和米市街的店面还没谈好,别的都妥了。我寻思要实在不济,便宜处理了也罢。”
时雍问:“准备何时启程?”
吕雪凝笑了一下,“本是定好这月下旬,恰好听了个信,说你三月要大婚了?我便想,要是有幸吃了你的喜酒再走,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呢。”
今日是二月初十,离婚礼也只有一个多月了,时雍突然觉得日子过得极快。她与吕雪凝不算感情有多深,但离别总让人伤感,更何况,这个时代车马不便,一旦分别可能就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