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瘆人的。”
“难不成是高句国人在我大晏滥杀无辜,然后将尸体掩埋在自家院中?”
几个匠人开始七嘴八舌。
吏目呵止一下,他们才又噤声。
时雍看着白骨堆没有说话,而宋长贵不停地向他们解释,暂且不好下这种断语,在高句馆发现尸骨,不能说罪者就是高句人。
在准备修葺高句馆时,高句馆内原本的通译和高句人都暂时搬迁到兀良馆居住了。
因为来桑好客,在四夷馆本就寂寞,在赵胤那里学了手谈之术回来,整日便邀人来斗,恰与那些人说得上话,吴松安便索性成全了他们。
时雍四下看看,没有看到来桑,又对宋长贵道:“那几具尸体停放何处?”
宋长贵道:“尚在馆中。”
高句馆烧了一半,另一半便闲置下来,此刻尸体还没有来得及搬运到殓房,时雍闻言,从庭中尸骨坑走了回来,对赵胤说了一下情况,便去验尸。
宋辞已经在那里等待了。
他手上拿着勘验文书,见宋长贵进来,便将文书递了上去。
“师父,我已按你吩咐记录在册,您请过目。”
宋长贵点点头接过,顺手交给了时雍。
“阿拾看看。”
勘验文书上所载内容,多半是宋长贵和宋辞之前所验,包含尸体的性别、年龄、死亡时间、死亡原因等详细内容。
死者共有四人,年纪二十至四十不等,其中一男一女的锁骨处有狼头刺青。关于这四人的死亡原因,有宋长贵亲自核实的死因:“眼睛纵出,遍体青黑,死于砒霜之毒”。
而死亡时间,宋长贵认为约摸在十日前,因京师天寒地冻,数日见雪,死者尸体埋入地下,腐败程度不深。
正因为此,当时雍翻开他们身上的袍子时,那锁骨上的狼头刺青还栩栩如生。
一看像狼头,再看像姑娘,这个图形极好辨认。
时雍翻查了几具尸体,发现完全符合毒死症状,又有宋长贵这个老仵作把关,她没有对死因有异议。
“爹!”
时雍翻看着勘验文书,“你以为,这四具尸体和深埋在院中的尸骨堆,有没有必然联系?”
宋长贵皱了皱眉道:“眼下难以定论。当务之急,是核实死者身份。”
“没错,核实了身份,才能打开突破口。”
时雍点点头,提了提腕上的手套口,跟着宋长贵又回到了挖掘现场,那些被丢弃在坑里的器物已经被周明生等人全部放置在了一张裹尸用的白布上,东西上沾满了泥土,要一件件地辨认很需要一些时间,还有坑底的白骨堆,要把他们全部整理出来,更不知他们要忙到何时了。
时雍回头看一眼坐在檐下,由太常寺卿和几个官员相陪的赵胤,和宋长贵小声说了一句,便朝他走了过去。
“大人!”
当着外人的面,她很给赵胤面子,端端正正行了礼,这才恭声道:“我这边暂时走不成的了,时辰不早,要不大人先行回府休息?”
赵胤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无妨。我等你。”
方才吴松安对大都督来此地目前还在惴惴不安,听了这话,又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难不成大都督当真不关心案子,是为了一个女子来的?
不可能!
定有猫腻。
吴松安实在不愿意他老人家坐在这儿了,闻言顺着时雍的话好言相劝,“大都督,更深露重,您还是听宋姑娘的话,回府歇了吧,等这边有了眉目,下官便快马加鞭差人来报。”
赵胤朝他摆了摆手,表示没有关系,然后又关切地问时雍:“胳膊可好?”
时雍忙起来早已忘了胳膊受伤的事情,对上他的目光还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心里一甜,唇角忍不住就浮上了笑意。
“回大人话,已经不碍事了。我要去忙了,陪不了大人,您就回去吧。”
赵胤的目光越过她的身子,望一眼火把耀眼的光线下,那一群忙碌的人和乱石泥堆,沉声道:“有何发现?”
时雍看了看周围的人,将方才的发现和宋长贵的验尸结论告诉了赵胤,然后又回头望一眼夜色里的尸骨堆。
“现场遗留下许多器物,相信很快便能查明死者身份……”
她话音刚落,周明生便殷勤地跑了过来,朝时雍递了个眼色,又拱手朝赵胤行礼。
“大都督,有新的发现了。”
时雍知道他想在赵胤面前表现,便默默站在旁边不吭声,便听周明生又兴奋地汇报道:“土堆里刨出一个兀良汗使者令牌。宋大人请示,要不要派人请二皇子过来,再行辨认?”
周明生话音刚落,未及赵胤出声,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爽朗的声音。
“不必相请。小王来了。”
时雍侧目望去,火光辉映处,一行数人速度极快地走了过来,为首之人正是兀良汗二皇子来桑,无为扶刀走在他的身后,半张面具泛着一抹冰冷的寒光。
在他们的旁边,还有几个异族打扮的男子,面色铁青,为首那人还没有走近,便大声道:“是谁在污言秽语,污蔑我高句国杀人埋尸?”
第471章 对号入座
在来高句馆前,来桑和几位高句使者通译都不知道赵胤也在这里。
那位说话的高句人是出使大晏的某位高句太师之子,名叫崔长勋,刚到大晏半月,路上听说了这件事,就一路义愤填膺,对赵胤的威慑力预计也不足,上来就便厉声质问,一副要讨要说法的模样。
只可惜,话毕,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
赵胤面无表情,端坐不动,只是看了来桑一眼。
“烦请二皇子去看看。”
来桑经常去无乩馆下棋,与赵胤算熟识了。可是,对上赵胤这一记冷漠的眼神,来桑还是愣了愣神,一时觉得脊背生凉。
他赶紧丢个眼神给同来的崔长勋,上前向赵胤行礼问安。
“大都督安好!尸体在哪里?小王先去瞧一眼再说。”
崔长勋看来桑堂堂兀良汗二皇子对赵胤尚且这么客气,虽是一脸不高兴,还是耷着眼皮,上前按大晏礼节向赵胤施礼。
几乎同一时间,赵胤已然起身站了起来,对来桑道:“本座与你同去。”
他大袖一拂,人已走到来桑身边,将崔长勋的行礼视若无睹,一副冷冷淡淡的脸色,没表露半分情绪,却仿佛结结实实在崔长勋脸上搧了一巴掌,给了个下马威。
高句人长久以来依附大晏王朝,甘为臣属,学习大晏的文化礼教,也学习大晏语言、使用大晏文字,崔长勋在高句国内的血统高贵,但一到大晏便摆脱不了骨子里的自卑了。稍有一点刺激,便觉得受到了侮辱,一时间被赵胤激得面红耳赤,掉头看着赵胤的背影便大吼。
“大都督这是何意?”
赵胤大步往前走,就像不曾听到他的话。
来桑尴尬地抽了抽嘴角,觉得赵胤这老贼真是会侮辱人。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给高句半分面子,这不是让人下不来台吗?
这两日来桑正在教崔长勋下棋,可以说崔长勋是来桑学会下棋之后难得一遇的“臭棋手”,也是来桑好不容易找到的“尊严”。
想了想,来桑还是侧过头去,小声帮崔长勋说和。
“大都督,你别跟他一般计较,这人脑子不好使,莽撞不知礼,但他肯定不是有意冲撞你的。”
见赵胤看过来,来桑指了指脑袋,“他这儿有问题。”
赵胤道:“那就更要敬而远之了。”
他走得很快,来桑顿了顿,加快步伐才跟了上去,“为何?大都督为何要跟一个笨蛋计较,你可不是这样肚量狭小的人,连我你都能原谅,不计前嫌教我下棋,何况是他,今儿刚见第一面……”
赵胤不理来桑,径直走到白骨坑前,“如何了?”
时雍和宋长贵、沈灏等人都在忙碌,看到他同来桑一起过来,赶紧直起身子,向他们问安。
“回大都督话,经我等初步勘验,这些白骨死因雷同,应该是出自同一时期,同一案件。除此,暂无别的发现。”
赵胤点头,“有多少具尸体?”
宋长贵皱了皱眉,与时雍交换个眼神,为难地道:“骨骸散乱一团,目前还无法确认,得等完全启出,再行拼接,以便核实。”
来桑问:“宋大人,兀良汗使者令牌在何处?”
宋长贵拱了拱手,让宋辞将一个用白布包裹的令牌呈了上来,然后说道:“我等皆不识兀良汗文字,只是看这模样与兀良汗文字有些相像的,还是请教二皇子才能确认。”
来桑就着绒布捏着令牌,观望一下。
“这个有些年头了啊。”
宋长贵道:“二皇子好眼力,这个久埋土中,有些褪色,但文字可辨,不知写的是什么?”
来桑眯起眼,就着火把的光线看了好半晌,摇了摇头道:“这不是兀良汗使者的令牌,这是一种信物。”
四周的人都停了下来,看着来桑,期待下文。
来桑抿了抿嘴,眉头蹙起,模样比刚才更严肃了几分,说话时目光转向了赵胤。
“你们没有去过兀良汗,可能不知情。过去几十年,我们两国关系尚好,在相互往来时,要是有南晏人给我们兀良汗人带来了帮助,我们便会赠他一些我们自己的东西做礼物,这种信物也是皇室赠礼的一种。手持这种信物,再到兀良汗,就会被我们当成好朋友,受到很好的礼遇。”
时雍看他一眼,问道:“这么说,持有这个信物的人,不是兀良汗人,但一定去过兀良汗,并且受到过兀良汗皇室的赠礼?”
来桑点点头,又蹙着眉头瞄她,欲言又止:“是的,上面的文字用南晏话来说,大抵是‘有求必应’的意思。只不过……”
“只是如何?”
“自我父汗做了汗王,这种信物就没有了。”
因此,按时间推算,这就是阿木古郎做汗王时的信物了。
宋长贵又请来桑辨认了从坑底启出的别的几件物什,来桑一一摇头表示都不认识。
不料,那个刚才被赵胤冷落的崔长勋却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也许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博学,也许是为了在赵胤面前扳回一局,看了一眼摆在白布上的那些东西,重重一哼。
“早就听人说起,大都督德才兼备,学富五车,竟是连这个都不认识么?这柄长剑,来自高句。”
众人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看向了那一柄生锈的长剑。
赵胤扫他一眼,面无表情,时雍却听不得他这么酸赵胤,笑了笑,软绵绵地还击。
“都锈成这模样了,还能认得出它,果然是同宗同祖,一脉相承的东西。我们大晏的铸剑师所铸之剑,便是掩盖于地数十年,也没有这么生锈的,看来你们高句人,还没有学得我大晏铸剑术的精髓呀?”
时雍笑盈盈损人,不带半个脏字,说得众人忍不住想笑,又不得不生生逼住,表情就极是古怪,而崔长勋再次被激,气得脸都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