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药是难吃了一点,可是时雍知道是这个药续了她的命。
于是,在那人的投喂中,强忍痛苦全部咽了下去,重重呼吸着,喘了口大气。
“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那人扭头看了一眼。
时雍猜她是在看,有没有人在监视。
片刻后,才听得她幽幽的声音:“庞淞想从觉远嘴里知道的事情,也是我的任务。”
庞淞?
那天庞淞在庆寿寺逼问觉远的事情,时雍自然是不知情的。不过,当她和觉远等人一同被庞淞押上三生崖时,她曾经听到庞淞再三逼问觉远“说不说”、“死到临头还是不肯说吗”一类的话,仿佛是在打探什么。
这么一想,她惊了惊,“庆寿寺有什么秘密?”
黑袍人不言不语地看着她,“你都快死了,还关心别人的秘密做什么?好好活着吧。”说着他慢腾腾地理了理身上的黑袍,看时雍一眼,一言不发地直起了身,收拾起土陶碗,转头走了。
时雍震惊,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不动。
就在那人理顺袍子的时候,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不小心露出一点锁骨,上面隐约可见半个狼头刺青,仿佛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杀气,直扑向她。
狼头刺。
他是兀良汗人?
听那个黑衣男人的意思,他们要带她走,是准备去哪里?
那现在的她又在何处?
山洞里腥风阵阵,时雍脊背贴在冰冷的石床上,度日如年,脑子里涌出一些疯狂而又扭曲的想法。
赵胤死了。
无乩馆、青山镇、卢龙塞、兀良汗大营,从烈日骄阳到皑皑大雪,她所有的经历,所有幻想过的美好,全都如梦一般,没有了。
想他们一路走来,没有一见钟情,却在兵荒马乱、血雨腥风中认识了彼此。
尚未成为伉俪,终是得了情深。
当赵胤孤身一人闯入庆寿寺,甘愿冒乱箭穿心之痛前来救她时,她就知道,三生崖那一跳还不够。
赵胤无须她的殉情。
那个古板守旧却刚直不阿的男人,没有等到她老去时与她并肩看残阳的伴侣,就死在了三生崖下,死在了她的面前。
时雍此刻忆及赵胤的容颜,心脏仿佛被撕裂一般。
原来这痛有一部分是来自于他。
她多不甘心啦!江南烟雨,杏花桃林,大漠孤阳,他们还没有去过的地方太多,青梅酒,桃花露,烧鲥鱼……他们还没有在一起吃过的东西太多。青丝未变白发,没有走完半生,怎可如此残忍,天人永隔。
“啊!”
时雍头痛欲裂!
那种撕心裂肺一般的疼痛,在她跳三生崖时的麻木状态中复苏,安静的环境,那个英俊男子的脸,让他痛彻心扉。
她得为他做点什么。
时雍曾经被人叫了多年的女魔头,绝非浪得虚名,不好不坏,算是个有脑子的女子。这辈子有赵胤护着,她活得随心所欲,看淡了世事,原本只想求个安稳。不料,树欲静而风不止,世事沧桑,她想做个简单的好人,别人却不给她机会。
“我若心狠,当是无情时。”
时雍幽幽地想着,下定了决心,身上的痛楚也减了几分。
罢了。
再痛也无非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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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启二十三年三月二十,离赵胤和时雍的大婚仅剩九天。
明光郡主和诚国公府世子元驰,仍然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霄南山上的大军尚未撤走,但事情过去这么多天,已经没有人相信她会生还。
期间,长公主派人来问过一次情况,小太子赵云圳也曾半夜偷跑出宫想去霄南山。可惜,太子还在半道就被甲一劫了回去,他在东宫闷了一天,太子爷下次下令,往霄南山增派人手,不见尸体不罢休。
士兵们私底下说到命令,已是“寻尸”,而不是“寻人”了。
而阿拾的生母陈岚,自从那里入宫,没有再问过阿拾的事情,就好像已经默认了她的死一般,日复一日地守在宫中为光启帝治疗,不怎么说话,也没有人知道她想什么。只有了解她为人的宝音,见她如此,心里一阵阵发凉。
陈岚一定要救活皇帝。
是因为有些事情,只有皇帝可以做到吗?
山雨欲来风满楼。
历史的转折往往会因为一件小事而改变,而撬动命运的杠杆,谁也不知握在谁的手上。
一切仿佛走向了未知。
霄南山的雨下了好几天,终于迎来了一个大晴天。
这一日,赵胤起了个大早,寒着一张脸,整装待发。跟在他身边的是同样穿了一件坚硬比甲的大黑。
他们要去黄泉谷。
……
第544章 一言为定
庆寿寺的大雄宝殿前,香烛焚燃,青烟袅袅,木鱼声在空山回荡。觉远带着众僧在讼经祈福,大殿前的庭院里,锦衣卫旗幡翻动,赵胤点齐人马,站在最前,大黑坐在他的身侧,身上是一件特制的甲胄,仔细一看,甲胄上赫然写有“黑煞”两个字。
威风凛凛,很是帅气。
很显然,赵胤写上它的大名,已是丝毫不避讳人知道黑煞的身份——时雍的狗。
黄泉谷是一个天然大裂谷,深不可测,没有道路可以直通里面。能被当地人取“黄泉”之名,顾名思义,这是一个至今没有人踏足的地方,同三生崖一样,有许多神秘的传说,什么“神仙修行”、“地狱通道”,各种说法不一而足。
因此,跳三生崖殉情的男女,其实没有人会朝庆寿寺的方向跃下,而是都选择跳黄泉谷,一去不归,从此尸骨不见。
去黄泉欲没有道路,但是,相较于其他下山处的陡峭,三生崖的西北坡至少是一个有缓度的“坡”,之前营救时雍的东厂番役和锦衣卫,都是从西北坡绳降而下,只可惜,去的人都没有回来。
其中包括五天前,主动请缨的白执。
一天没有找到明光郡主,白执便一日不得安宁,他一心要去,赵胤没有阻止,对他甚至抱有比旁人更多的希望。然而,结果还是一样。
白执去了五天,没有回来,甚至连带去的响箭都没有发出……
一落入那个山谷,彻底消失了一般。
已经这样了,赵胤竟然还要一意孤行,这个举动极是疯狂。觉远阻止不了他,特地在大雄宝殿和三生崖上都设了香案,祈求上天保佑。
三生崖上,白马扶舟、陈萧、乌婵、盛章、净玉师太、觉远大师等人都在,看到赵胤带着大黑上前,一个个神色哀恸。
“阿弥陀佛!”
觉远双手合十,喊一声佛号,望着赵胤的目光里有一抹别样的不舍:“郡主离去数日,兴许己是神仙籍。大都督,顺势而为便是顺应天意,自然之境。黄泉谷无人生还,人世间却有苍山万里。无情亦是有情,去爱而生,化情而存,乃人间大道,大都督当三思而后行。”
赵胤淡淡转头:“苍山万里悲白发,黄泉无路有人心。大师,本座心意已决。大师与其多言劝阻,不如节约口舌,多念几遍经文,祈我此行顺利。”
觉远苦笑。
下去这么多人都没有回来,就算赵胤武艺高强,到底也是血肉凡躯,与那些人又能有多少不同?这一去,凶多吉多。
这个道理不仅觉远明白,其他人也是一样。
乌婵早已哭得泣不成声,若不是赵胤不肯带她,陈萧又说她会给锦衣卫添麻烦,她是无论如何也要下去的。
“大都督——”乌婵呜咽一般叮嘱,“请你一定要保重。若是看到阿拾,帮我带句话给她,无论发生什么,请她一定要活着回来。告诉她,我在等她,我们都在等她。”
赵胤回头看她一眼,点了点头,略微转过眼,与白马扶舟的目光撞个正着。
两个人对视着,一动不动,许久都没有人开口。
山风很大,白马扶舟慢慢地眯眼,“大都督保重。”
赵胤冷眸微深,一道灼人的光芒落在白马扶舟俊美的脸上。
“本座一走,有劳厂督了。”
有劳他什么呢?
这两个人向来不对付,难道赵胤还有事拜托白马扶舟不成?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白马扶舟却是轻松一笑,“放心去吧。这点小事,本督还是办得到的。这十日内,本督会守好三生崖,不让一只苍蝇飞下去。若是大都督十日未归,本督就会下令拆了这条铁链,不再容许任何人为你涉险。”
说到此,白马扶舟唇角又是一勾,说得慢条斯理。
“当然,本督大概也不会来为大都督收尸了。”
赵胤深深地看他,“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个男人一个笑意浅浅,一个不苟言笑。可是,众人都知道,这一言为定四个字的分量,既然出口,他们就一定会照办。
也就是说,赵胤下去黄泉谷,与白马扶舟有个十日之约。
此行能不能活着回来尚且两说,但赵胤清楚有许多人会为他卖命,可是他不能将这道命令交代给锦衣卫。他一旦没有回来,谁知道会不会再有旁人,沿着这条铁链下去找他?
到时候,一批接一批,岂非无穷无尽?
赵胤打造了这条铁链,而他自己会是最后一批下黄泉谷的人。
只有拜托给白马扶舟,他才能阻止别人涉险。
事到如今,大都督仍然在为他们考虑。
三生崖上突然传出一阵呜咽,以朱九娴衣乌婵许煜等人为首,伤心得饮泣声在猎猎寒风中,尤为凄然。
赵胤没有再说话,带着大黑慢慢走向西北坡。
“谢放。”
“是。”谢放说着,按刀上前走到悬崖边上。
崖边的一块原生巨石上,凿了一个中心孔洞,一条粗铁链从中穿过,像一条黑漆漆的长蛇般垂下西北坡,一眼看不到头。
为了打造这一条超长的粗铁链,赵胤花了好几天,用了数十个匠人,再运抵庆寿寺,搬到三生崖。为了方便人员下行和保障众人的安危,铁链上有一个可以滑动的扣环,下行的人先用粗绳托住腰身,再将粗绳的一头扣在大铁链上,慢慢下滑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