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懂,她都懂。
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情感,与外人是不同的。
对儿子再是严厉再是狠心,那也是爱。
对外人再是夸奖再是欣赏,也隔着深深的壁墙。
时雍抱紧他,在马车的颠簸里,感受着同他共振的心跳。
“所以,你便听进去了。成了一个量可容人,意坚如铁,有大将之风的男人,一辈子的追求,就是封侯拜相为大晏建功立业,是也不是?”
赵胤没有回答,目光和熙而温暖。
“那年我九岁,云圳那么大。我记得她的腕上有一个透绿的镯子。是热的。”
他可能想到许多的往事,脸上有隐隐的笑容。
那往事,应是美好。
人的一生,不管走的是什么路,都会留在记忆里留下痕迹,造成不可磨灭的影响。时雍无法去猜度赵胤内心对这段身世到底受到了何种伤害,只能陪着他,给他更多的笑容和温暖。她相信,爱可以弥补人生的遗憾。
“赵胤,你看你成长得那么好。先帝和先皇后在天有灵,一定会很欣慰……”
“阿拾。”赵胤突然问她,“真的有异时空吗?”
时雍微怔,看着他的眼睛,捕捉到那一抹期待,静静地点头。
“有。”
“什么样子?”
“有好。有坏。”
时雍微微一笑,慢慢圈住他的脖子,低声道:“你的父母,可能就在那里,生活得很好。”
赵胤嗯声,眼皮徐徐垂下。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时雍拥抱他。
“我知道。他们也知道。从来没有人想过放弃。”
赵胤沉默着,轻抚她的后背,有一搭,没一搭。
两个人心跳平静。
身影仿佛凝固在马车里,紧紧依偎。
仿佛忘了要去到何处,以为这便是天荒地老。
窗外的冷风,细碎的吹拂。
庆寿寺的钟声,就那么不期然地撞入耳朵。
“到了。”
……
天寿山早已入冬。
后山萧瑟一片,落叶铺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凉风拂过,冬意恰浓。
咚!
山寺钟声,响彻山谷。
香火袅袅飘向天际,全寺僧众齐齐跪坐蒲团,吟唱佛经。
庆寿寺今日闭门谢客,在后山设坛祭祀,为师尊进香,却全程有禁军参与。从山门到寺院,每一道门都有重兵把守,看上去如临大敌,不像是寻常法事。
第809章 不情之请
庆寿寺后山的路,很不好走。
时雍摔过三生崖,赵胤也曾带人下三生崖搜索。去往道常法师“圆寂仙府”的路,丝毫不比这个轻松。时雍怀疑这道常法师可能亏心事做得多,怕自己故后肉身被毁,整个布局如同迷宫,寻常人别说找到洞口,能毫发无伤地走到此处都艰难。
觉远带着众人转悠山中,许久,仍未停下。
时雍纳闷了,“大师,你该不会,也找不到路吧?”
觉远身披的袈裟上沾满了山间枯萎的苍耳毛球和鬼针草,袖口也没有幸免,他抬起擦了擦汗,脸上略显尴尬。
“山中岁月漫长,草木生长茂盛,与当年情形已大不一样。但也不必担心,贫僧找是能找到的,只是要费些工夫……”
时雍哦声,说道辛苦,又问:“这些年,大师就不曾来过?”
贫僧目光流露出黯然神态,微微阖眼叫一声“阿弥陀佛”,低低叹息。
“先师喜静,不愿被人打扰。圆寂前特地叮嘱贫僧,不必祭祀,不必礼拜,如非必要,不可前往仙府……”
时雍唔声,有点明白了。
喜静,不愿被人打扰或许是理由之一,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不想被人找到地方吧。
这个道常和尚,确实挺能作妖。圆寂了也这么折腾人。
一行人兜兜转转,头顶日头渐沉。
觉远再次拭了拭满额的汗,这才抬头仰望面前一座奇形怪状如若一根倒插竹笋的小山峰。
“到了。”
整个地方全被草木覆盖,看不出有山门洞府。
好在,这次有了参照物的觉远,准确地找到了地方。
有凸起的山石在前,觉远让人铲开遮掩的草木,在石下找到一处铁环。
铁环缓缓拉动——
头上的泥土扑簌簌往下落,洒了前头的两名锦衣卫一头一脸。
时雍和赵胤安静地站着,直到石门移开,恢复了安静,露出里面一条漆黑不见底的甬道,这才对视一眼。
“走吧。”
赵胤嗯声,“跟紧我。”
时雍轻轻一笑,“阴山皇陵我们都闯过来了,这里不会比阴山皇陵更为奇巧吧?”
赵胤没有说话,但神色冷峻,严肃异常。
道常和尚就是一个行事古怪的人,谁能猜到他会做出什么事?
众人鱼贯而入,经过一条不太长的甬道,到达一个石室。
觉远就着火光观察一下,介绍道:“从仙间进入此间,名为沐尘室。”
沐尘室,意为洗去尘埃。
花样挺多。时雍刚刚腹诽一句,就见觉远接过一盏风灯,走到漆黑的内室里面,目光在墙上一一抚过,回头对他们说道:
“要进入师尊的仙府,需过六重门。诸位施主,请跟贫僧入内吧。”
朱九忍不住好奇心,一边往前走,一边左右四顾,“大师,为何要设六重门那么多?这个有什么讲究吗?”
觉远回头看了看众人,打个佛手,说道:“六重门,亦称六道门。即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指众人轮回的六大去处。世间众生因所造诸业而有业报。业报不同,去处不同,却都将在六道中轮回生死。”
时雍一笑。
“六道分三善道,三恶道。道常法师在圆寂仙府外设上六道,意为六道皆要走一遍么?我便好奇,道常法师对自己在世间所造诸业是如何评判,善哉?恶哉?”
觉远哑然。
赵胤看他一眼。
“为善者流芳百世,为恶者遗臭万年。且看后世如何评价也罢。”
时雍看了觉远一眼,笑道:“也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赵胤没有再开口,默默握住她的手,稍稍一紧。
时雍心里确有因为赵胤的身世而牵怒于道常和尚的意思,这才会问出方才那句话。但今天来是有要事,她并不想把气氛弄僵,更不想在一个死去多年的老和尚“墓里”横加指责。
众人又往前走片刻,空气稀薄,赵胤吩咐来掉多余的风灯,只留一盏照明,呼吸仍是不畅,好不容易撑着走完六道,众人到达一间窄小的石室。
风灯的光影照耀里,可以看到一条往下延伸的石阶,两侧是涂得漆黑的石墙。
觉远说道:“石阶共有十八级。下方便是仙府。”
时雍勾了勾唇,“十八这个数字可不好,且石阶又是往下行,岂不是十八层地狱的意思?道常法师将自己法身置于十八层地狱里,看来他对自己世间业报,并不看好。”
觉远垂目:“阿弥陀佛!”
赵胤轻摇时雍的手,“走吧,仔细脚下。”
这一趟探索地底仙府之路,除了空气稀薄导致呼吸不畅以外,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觉远顺利地带着他们到达了十八级石阶下,站在“仙府”石门前,停下。
“大都督,贫僧有一个不情之请。”
赵胤的脸在风灯里晦暗难明,“说。”
觉远不敢直视他的目光,眼皮垂下些许。
“当年先师在此圆寂,用了保存法身不败的药材,并嘱咐贫僧说不可见光,不可受风……如今启开仙门,难免会波及先师法身,贫僧想请郡主赐下神药,能否让先师安然如故?”
赐下神药?
真当时雍是观音灵童了?
赵胤低头看一眼时雍,不言语。
意思很明显,要看她的意思。
于是,觉远恳切的视线又转了过来,眼巴巴看着时雍。
这么一个老者切切地瞧着自己,时雍再是对道常和尚拆散人家母子缘分有怨念,也是狠不下心来的。
“没问题。”时雍道:“既然令师尊已然为自己安排好后事,有那么多药材保驾护航,短时间内是不会有问题的,我们少些人进去便是。”
顿了顿,她不待觉远致谢,便又轻勾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