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娘子所奏之乐器为何物?曲子又唤作什么?”
时年偏头,避开独孤英的视线。回道:“裴君谬赞,奴的乐器是从一位西域胡商那里买到的,曲子也是他教给我的。他说。这是他家乡的一支小调。没有名字。奴只是按谱吹奏,算不得什么才华。”
古装剧经典法则之一,任何解释不清的奇花奇草、蛊毒暗器。统统推给西域。那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长出什么都不奇怪。
“娘子太谦虚了。即使是按谱吹奏。能吹得像你这么好的也是难得。”裴君笑道。“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娘子?”
他态度热络,时年本能地迟疑,“我姓时……”
“家中行几?”
“我独生子女。”当年响应国家号召,计划生育……
裴君恍然大悟,“哦,原来是时大娘。”
时、时大娘……
时年眉头狠狠一抽。才想起来好像唐朝是这样,习惯在家中排行后加一个“娘”字称呼女子,比如王苏苏就因为被卖之前在家里行七。又被称为王七娘,老鸨则是郑三娘。
可是……她不想当大娘啊!
时年泫然欲泣,看得裴君一愣,想再说点什么,聂城却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扯到怀里。
裴君只当他男人的占有欲发作,耸耸肩,做了个滑稽的表情。
时年猝不及防,鼻子撞到聂城胸口,低声怒道:“你发什么疯!”
“不让你抄诗,就许你吹曲子了吗?在唐朝吹什么《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时年早有准备,“我想过了,旋律可没有文字那么容易记录流传。你看唐诗传下来那么多,有几首名曲传下来啦?我又只吹这一次。不会造成后果,就不算违规,你少公报私仇!”
聂城看着她一脸凶巴巴,想到女孩刚才的表演,专注而认真,她站在那里,是难得一见的安静。他忽然说:“在这种地方演奏给那些男人听,你倒是看得开。”
这有什么看不开的。时年早悟透了,所谓穿越女,不进一趟青楼,不在青楼技惊四座一把,那还配叫穿越女吗?以后在同行面前都抬不起头!
天知道她多庆幸这次出发时,一时兴起把口琴也塞包里了。
聂城眼中浮上笑意,“那你觉得,效果怎么样?”
时年偏头,对面独孤英已经坐回王苏苏身边,在她的伺候下饮酒,只是一双眼睛,依然若有若无往这边看。
“效果怎么样,很快就知道了。”
事实证明,效果好像一般。
宴会结束当夜,独孤英没有来找时年,第二天、第三天也不见人影。时年一打听,才知道他居然已经离开了妓馆,不知道去哪儿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搞什么!
“独孤英这三个月也不是完全扎根在这儿,偶尔还是会出去的,有时候一两天,有时候三四天。我们只是恰好赶上了。”聂城说。
“那我们怎么办?”
“能怎么办?等人回来吧。”
守株待兔,这也太被动了,但时年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计策,只好气鼓鼓地在心里说,见鬼的独孤英你最好给我早点回来!否则,她实在担心当他回来,已经不记得自己了……
难道要她再吹一遍口琴吗!
接下来几天,平康坊依旧每晚设宴,但独孤英不在,时年也没了出席的意义,都在房间里躲清闲。为了避免麻烦,布里斯和她住在一起,在外人看来,她似乎是被这位英俊有钱的胡商给包了,两人日夜缠绵。然而真实情况却是,他们俩加上负责伺候时年的那个婢女,三个人关在房里,没日没夜打了几天的斗地主……
布里斯比她还会玩,居然带了扑克牌,还教会了那个小丫鬟!
这样颓废的日子持续了五天,时年才终于有了新的行程——去保唐寺听经。
平康坊的妓女们平时都被严格看管,不能随意出门,只有每月的八日、十八日和二十八日这三天,可以到坊内的保唐寺听尼姑们讲经。1这天恰好到了这个月的二十八,早上洗脸时,婢女跟她提到了这个,“娘子想去吗?要是不去,那用了早膳,咱们接着打牌。”
时年一想,总打牌也没意思,好不容易来一趟大唐,还是应该多出去逛逛,在房间里宅久了人都要发霉了。
当然,更关键的是,她看着小丫鬟晶晶发亮的眼睛,默默想,布里斯的牌技太好了,被他教会的小丫鬟也太好,她一家输两家,实在有点扛不住了……
“去,当然要去了。”
于是当天午后,时年和妓馆里的女子们一起,乘坐马车到了保唐寺。下了车才发现外面已经停了很多车,入目皆是倩影长裙,香风浮动,估计整个平康坊的妓女娘子都来得差不多了吧。
时年刚想好好欣赏一下竞争对手家的小姐姐们,听说除了王苏苏,平康坊还有两位都知,不知道今天来了没,婢女却扯了扯她袖子。时年这才发现周围不太对,寺庙对面的酒楼、斜侧的食肆,甚至就在坊内街道上,聚集了许多年轻俊秀、文士打扮的男子,一个个全往这边看。
“他们是……”
“都知道娘子们今天会来,这些人是专程来看的。”
时年恍然。因为妓女们不随便出门,所以只有这三天可以在外面看到她们,久而久之竟成了长安城一大盛事,每次众妓来保唐寺听经,文人举子们就争相来看免费的美人。2
时年瞧这些人的神情,明明是在做荒唐之事,却不显猥琐,反而透出股潇洒风流。有青衣男子于二楼凭栏而望,悠悠道:“‘怪得清风送异香,娉婷仙子曳霓裳。’崔侍郎当夜以此诗相赠王福娘,写得当真是好,可不就是聘婷仙子嘛!”
时年不禁弯唇一笑,转身随着众人步入了保唐寺。
寺里面并不大,庭中种植着花木,看起来很幽静。不过此刻小小的寺院里满是红粉胭脂,妓女们已经各自分散开来,上香许愿。时年虽然是接受马克思唯物主义世界观长大的,但自从加入这个穿越团伙,被迫迷信,于是也请了一炷香,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默念:“菩萨啊菩萨,虽然您是一千多年前的菩萨,但是也请保佑我们这些异时空的外地人,这趟任务顺顺利利、早日完成。虽然到时候我可能没办法来这里还愿,但等我回了21世纪,会记得给您的后继者烧香的!”
我们那儿也有很多您的同行,天下菩萨是一家嘛!
上完香站起来,时年才发现旁边的人很熟悉,正是独孤英的相好王苏苏。她也刚上完香,有女子笑问:“王都知许的什么愿啊?”
王苏苏还没回答,另一个女子便道:“还能有什么愿?咱们来这里许的八成都是同一个愿,求佛祖让我们早日觅得良人,脱离这风尘之地罢了。”
这话显然戳中众妓的心思,大家一时沉默。片刻后,有女子问:“七娘,那独孤玉郎回来了吗?”
王苏苏摇头,“还没有。”
“但他会回来的对吧?你与他那么交好,可曾问过他,是否愿意为你赎身?”
王苏苏这次默然许久,终是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大家却从她的表情里品出另一层意思,一皮肤略黑、眉眼几分英气的女子盯着寺庙门口,冷冷一笑,“良人?欢场之上,哪来什么良人!不过是痴人说梦。”
大家聊完这个,都觉索然无味,转身去了寺庙后院。那里设有戏台,唐代时的庙会和戏院都设在各大寺庙,香客们上完香,便可以就近看戏娱乐。所以这些妓女每次专程跑来这里,明面上是说听经礼佛,更多的还是为了看戏。
时年却没兴趣了。她站在原地,望着刚才妓女们刚才望的方向,那些男人们还没散去,时年想起女子眼中的嘲讽,意识到一个问题,对这些男人来说,跟这些长安名花交往是风流,是快活,是可以写进诗文传唱炫耀的美事,可真让他们把这些花摘到家里,却是没几个人愿意。
所以,即使是王苏苏这样的名妓,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年轻时多攒些钱财,等岁数大了逐渐隐退,买下个小房子,平平淡淡度过余生。这还得在国泰民安的前提下,万一打个仗什么的,那就连命都保不住了。
打仗……
时年悚然一惊。等等,聂城之前告诉了她,现在是天宝十四年。天宝十四年,今年不会就是……安史之乱吧?!
时年脑子疯狂转动,是了,天宝十四年冬,安禄山和史思明先后叛乱,史称“安史之乱”。这不仅彻底中断了大唐盛世,甚至在整个中国古代史上,安史之乱都是一条重要分水岭。
“安禄山……”
“你认识范阳节度使?”
“啊——”时年失声尖叫,差点摔在地上。等她捂住胸口、惊魂未定地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被她这几天反复念叨的脸。
“……独孤英?”
参天古木前,独孤英身穿藏蓝圆领袍,含笑看着她。
时年心中惊讶,这个独孤英失踪这么多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都在妓馆开长包房了,难道还需要看免费的美人吗?
不过能看到他还是让她高兴的,时年几步走过去,说:“玉郎,你回来了?”
独孤英:“多日不见,大娘可还安好?”
时年一个踉跄,忙不迭抓住他的手,“我叫时年!”
独孤英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挑眉,“嗯?”
时年挤出个笑容,“我是说,我的名字叫时年。你不要叫我大娘……”
这要求有点奇怪,但独孤英想了想,从善如流,“好,那以后我便唤你年年,如何?”
年年……
明媚阳光下,男人笑容和煦,随口便是这样亲昵的称呼。这样的他,和之前那个阴沉寡言的男人简直判若两人,时年不禁道:“玉郎你……好像心情很好?”
“是吗?大抵是终于听到你亲口告诉我你的名字,心愿得偿吧。”
他说的是那晚,他当众问起时年的名字,却被旁边的人打岔了。
男人目光落在她脸上,“当夜有幸得闻年年一曲妙音,至今念念不忘,不知什么时候还可以再听?”
这口气,纯然是客人对待看上眼的花娘的口气,时年恍然大悟。这位独孤玉郎毕竟是秦楼楚馆常客,既是来寻欢的,对看上的女子当然不会还是阴沉沉的样子。
自己口琴没白吹,他果然对她感兴趣了。
见她沉默,独孤英往后面一望,“怎么没去看戏?大家都在那边吧。”
时年回过神,“啊?那什么,我不是很喜欢看戏……”
“不喜欢,为什么还过来?专程来拜佛的?”
“拜佛,顺便散散心。总待在房间里闷得慌。”
“散心?佛寺里可散不了心。”独孤英忽然道,“要我带你出去逛逛吗?”
什么?时年眨眨眼,瞧见独孤英的脸色才知道他不是在说笑,顿时陷入纠结。
他要带她出去,这是两个人接触的好机会,可今天布里斯没陪她出来,聂城更是这几天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她一个人,能搞定吗?
但如果不去,岂不错过了天赐良机?她可是发了誓要让聂城低头认错的!
不过短暂几秒,时年已经下了决心,“如果偷溜出去,被三娘发现,她会打我的。”
独孤英扬眉,似乎对这个答案意料之中。然而下一秒,时年猛地凑近,一双眼睛亮如星辰,“所以,我们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走大门,我们翻墙出去吧!”
第47章 妖魅 让他想起……那些话本怪谈里的山……
五分钟后。两人站在人来人往的坊内街道上,时年拍拍手上的灰,得意地望向旁边。“怎么样?我说从那里出来不会被发现吧。”
独孤英回忆刚才。女孩一脸郑重地在寺内“勘测敌情”,鬼头鬼脑绕了一大圈。终于选中东边那堵矮墙。用她的话说,“这里简直是为我们逃跑量身定做的,不翻它都是对它的不尊重!”
他勾唇一笑。“你胆子很大。”
身为妓女私自跟嫖客出去。被老鸨发现是会受罚的,轻则打骂,重则饿你几天都有可能。时年当然知道。但问题是,她又不是真的妓女。郑三娘才不敢打她……
正想随口糊弄过去。却听他又道:“既然这么胆大。怎么刚又被我一句话就吓成那样了呢?”
时年愣住。他轻飘飘提醒,“范阳节度使。”
范阳节度使?时年差点就想问这谁了,却猛地想起来,安禄山此时的官位就是范阳节度使!他听到她叫他的名字了!
她浑身一紧,独孤英说:“你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