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驿站外很快传来喧哗声,且声音越来越大,又传到了驿站内。火把如跳动的火龙,照耀着每一张激动的面庞,终于,时年听到震天的嘶吼,“杨国忠与胡人谋反!臣等杀之!杨国忠与胡人谋反!臣等杀之!杨国忠与胡人谋反!臣等杀之!”
士兵们将驿站团团围住,然而和刚才不同的是,现在这架势不似拱卫,反而像是包围。
“走。”杨广忽然拉着时年就往外走。时年吓得魂飞魄散,还不敢用力挣扎,怕引起大家注意,只好边小跑跟上边压低声音说:“你疯了!”
“怕什么?大家现在注意都在皇帝身上,没人看到我们。再说了,我们不是换了衣服了吗?”
抵达马嵬驿前,杨广不知从哪儿搞来了几套唐军的衣服让他们换上,时年当时还有点新鲜,毕竟这是她第一次穿男装,还是军装。本以为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万没想到这位还存了混进去的主意!
但现在说什么都迟了,时年心如死灰地跟着杨广混到了队伍里,身后聂城他们也跟了过来。好在周围果然没人注意到他们,所有人都望向同一个方向。
喊声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驿站的大门终于打开,跳动的火光里,时年再次见到了玄宗李隆基。
不过隔了一个月,他却像是老了十岁,原本花白的头发全白了,面上是深陷的皱纹。但他还努力维持了皇帝的尊严,一手拄着拐杖,背脊挺得笔直,镇定望向前方。
一全副甲胄、须发皆白的将领躬身叩拜,那是此次率军护送玄宗出逃的将军陈玄礼,他喊出已被众人喊了无数遍的话:“陛下,杨国忠与胡人谋反,被臣等发现,已诛杀之!”
李隆基握紧拐杖,定定看着陈玄礼,有那么一瞬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却被旁边的高力士一把拉住。这服侍他多年的大宦官朝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他于是明白了,即使这些人不过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杀了杨国忠,他也唯有一条路可走。
君王深吸口气,露出宽慰的笑容,“陈将军所言,朕知道了。诸卿诛贼有功,都辛苦了,来日必有重赏!只是逆贼既已伏法,你们不便再围着驿站,都退下吧。”
他下了命令,士兵们却并不肯听从,陈玄礼再次叩首,语声铿锵,“杨国忠谋反被诛,贵妃身为其妹,不宜再侍奉陛下。愿陛下以国家大局为重,处死贵妃!”
所有士兵跟着大喊:“望陛下以国家大局为重,处死贵妃!”
果然,还是来了。
时年闭上眼睛。整个安史之乱里,最广为流传、为后人津津乐道、也让文人骚客写尽辞赋扼腕叹息的,不是男人们的厮杀争夺,而是马嵬驿这一夜。
大唐最传奇的美人,贵妃杨玉环在这里被愤怒的士兵逼迫自缢,为大唐的衰亡奏响了第一支哀音。
这故事太过出名,即使是从前对历史一窍不通的时年也通过各种影视剧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她看向火光里李隆基陡然煞白的面庞,心里却清楚地明白,即使此刻他再心痛不舍,他终究救不了她。
没有人救得了她。
她忽然转身朝外走去,像是无法再待在那沸水般的人群里,杨广见状跟上,和她一起走到了外面。时年望着前方的幢幢树影,良久,才轻声说:“做他的贵妃,不是她自己愿意的。”
史书记载,杨玉环原本是寿王李瑁的正妃,却在婚后被李隆基看上。天子一道谕令,便让她离开丈夫、出家修道,其后自然而然纳入自己的后宫。也许在后来的相处中他们产生了感情,但这段爱情故事的最开始,是男人的强取豪夺。
“她是被迫做的他的妃子,如今他犯下了错,却要她承受最严厉的后果。这公平吗?”
杨广淡淡道:“即使不情愿,她也享了身为贵妃的无上尊荣,她的亲族也倚赖她获得了权力,祸乱朝纲、鱼肉百姓,如今不过是因果循环、偿还欠债。”
“那也是你们男人的错!哪本史书也没有写过杨贵妃主动干预朝事,是李隆基喜欢她,所以什么都想给她,给不了她就给她的家人。她懂什么?她不过就是一个浪漫天真的小女人而已!”
时年知道自己在迁怒,只是想到那晚的杨玉环,就怎么也冷静不下来。她是那样美丽、温柔,即使是面对身份卑微的婢女,也发自肺腑地欣赏她们的才华。她还送了她一把琵琶……
女孩瞪着自己,仿佛瞪着什么天大的仇人,眼眶微微发红,杨广怀疑她下一瞬就要哭出来了。暗叹口气,他放柔了声音,“好好好,是我们男人的错,是杨国忠和李隆基的错,不是杨玉环的错。好了吗?别生气了。”
“就是你们的错。”时年吸吸鼻子,重复道。
“嗯,是我们的错。”
他的口气简直像在哄小孩儿,时年回过神来,有点不好意思,却又听他道:“不过李隆基确实没用,护不住自己心爱的女人,这皇帝当的也没什么意思。我不会这样。”
他看着时年,火光里女孩的脸颊红扑扑的,他说:“我如果喜欢谁,哪怕我死了,也不会让她死。小狐狸,你相信吗?
他又问她信不信,昨天晚上她就没有回答,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很想说,李隆基好歹还保住了自己的命,你可是连自己都死在了部将手里,还不如他呢。如果你都死了,又怎么保护你心爱的女人呢?
可看着杨广乌黑的眼睛,那句话就怎么都说不出口。
杨广却轻轻笑了。他攥紧时年手腕,那样用力,像要掐进她的骨头里,“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所以我才一定要来这里。他们大唐的太宗皇帝说过,以史为镜,可知兴替,以人为镜,可明得失。我就是要看清楚李隆基如何结局,这大唐盛世如何结局,唯有如此,才能在以后时刻提醒自己,绝不重蹈覆辙!”
时年心头猛颤。
身后的声音忽然消失,她回头一看,只见李隆基依然立于台阶之上,身边却出现一个高挑的身影。她着胭脂红齐胸襦裙,外罩琉璃白大袖衫,大概是刚刚重新理过妆,她看起来一点没有连日赶路的风尘仆仆,唇红嫣然、眉目如画,女子展颐一笑,还是那位一舞动京华、艳光照长安的贵妃娘娘。
“陛下,众位将士都是为国家大事计,忠心耿耿,你不要与他们争执。”
李隆基握紧她的手,颤声道:“玉环,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们要朕……他们要你……”
“玉环知道。”杨玉环反握住他,笑得温柔,“陈将军所言有理,族兄犯错,玉环当受株连。这是国法,陛下万不可违。”
“玉环……”
“三郎。”杨玉环打断他,像是终于没有力气了,闭了闭眼睛,“玉环要远行了,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你陪我进去,我们最后再说说话,好吗?”
额头一点湿润,时年抬头一看,漆黑的夜空中有水珠淅淅沥沥落下。下雨了。
雨越来越大,漫天水幕里,玄宗李隆基望着身侧的杨玉环。她仰脸朝他笑,还如当年初见时那般动人。这是他心爱的女人,陪伴了他整整十六年。他曾许诺要生生世世与她在一起,长生殿里说不尽的誓言,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可是一转头,他又看到台阶之下跪成一片的将士,这是他的臣子,于乱军中护送他逃到这里。他们是大唐的希望,也是他如今唯一的倚仗。
适才的垂死挣扎不过是不愿面对,其实早在他们朝他跪下时,他就知道自己没有别的选择。
像是有一座大山压下,李隆基的眼神一点点黯淡,他的脊梁一寸寸弯下去,神情里的自信飞扬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灰败颓唐。
这统治大唐四十年的君王,这一刻,再没有半分风流天子的俊逸倜傥,全然是个老人了。
驿站的门关上了,时年知道,是李隆基和杨玉环去做最后的诀别。她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却大抵能够猜到。
头上雨势忽停,扭头一看,是杨广给她撑开了伞。不过他并没有看她,一双黑眸定定望着紧闭的驿站大门,里面有暗光涌动,“多可悲。你说,我上一次败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可悲?”
时年不敢回答。
不过一炷香,驿站的大门重新打开,高力士立在那里,颤声道:“陛下有旨,令贵妃娘娘在驿站西侧的佛堂,自缢升天……”
严妆丽服的杨玉环从他身后走出,高力士连忙为她撑开伞,雨水打在油纸伞上,泼泼洒洒,有一些还是溅到裙角,她却并不在意。事实上,到了如今确实没什么事值得她在意,女子神情平静,唇角甚至带着丝笑,缓步走下台阶。
明明是他们逼迫的结果,但当她真的经过时,六军将士却纷纷低下了头。就好像被那样的美丽所灼伤,他们自动为她让开了一条路。
泼天的大雨里,贵妃杨玉环就这样仪态端庄、步履从容地走向对面的佛堂,也走向……她既定的命运。
“那里应该有一棵梨树。”时年忽然说。
“什么?”杨广问。
时年没有回答,只是望向佛堂高高的院墙,知道那院子里应该有一棵梨树,便是杨玉环的自缢之地。
这个季节没有满树梨花如雪,也不知她走时,会不会寂寞。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所有人都站在那里,沉默地等待着。终于,被叫去查验贵妃尸身的陈玄礼出现在佛堂外。
须发苍白的老将军望着台阶之下,半晌,终是道:“贵妃娘娘,升天了……”
所有士兵轰然跪下。
泼天的大雨里,他们齐齐叩拜,却不是为了死去的贵妃,而是朝着御驾的方向,喊声震天仿佛能撼动山岳,“陛下圣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陛下圣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陛下圣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墙内,一个女人死在梨树下。
高墙外,男人们三跪九叩,口道圣恩。
因为她的死,成全了他最后的英明圣德。
何其荒唐。何其讽刺。
时年忽然捂住胸口。
眼前又闪过那一夜,含元殿前,玄宗击鼓、贵妃起舞,千官万国齐聚一堂,那是怎样的盛世风流。可是转眼间,马嵬坡前芳魂杳然。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长安沦陷时她尚没有直观的感受,可这一刻,亲眼见证杨玉环的死,她终于真真切切感受到,盛世落幕了。
第58章 险死 不,不会的,隋炀帝怎么可能死在……
“你怎么了?”杨广问。
大雨里。女孩脸色苍白、瞳仁漆黑,听到他声音怔怔转头,神情里竟透出股茫然。片刻后。她闭了闭眼。说:“我想走了。我们走吧,好吗?”
杨贵妃已死。哗变也就此平息,杨广这一趟的目的已经达到,于是说:“好。我们走。”
众人想趁着混乱离开。然而没走两步,就被一名将领拦下,“你是何人账下的。怎的如此面生?”
那将领看看杨广,又看看时年。一双鹰似的眼睛微眯。挥剑便往时年头上一击。时年原本穿着普通兵卒的衣服。头戴战盔。只听“啪”的一声,战盔被剑鞘击中,飞旋着砸到地上,而她青丝散下,白净柔美的面庞暴露无遗。
将领冷笑:“果然是个女人!我刚才就瞧着不对劲,真是包天的胆子。居然敢混到这里来!”
时年不料他们早就被盯上了,还是因为自己。下这么大雨眼睛还这么毒,专业素质也太高了点吧!
她震惊。周围众人也震惊。
大家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在这种时候混进军队,还带着女人。刚刚结束一场哗变,杀死宰相、逼死贵妃,将士们体内翻涌的嗜杀血气还没褪去,见状立刻拔刀,“大胆逆贼!定是安禄山的奸细!”
“拿下他们!”
一道寒光朝时年劈来,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杨广一把护到身后。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也丢掉了伞,刷地抽出长刀,正面迎上那个人的刀光!
而那边,聂城、布里斯等人也都拔出兵刃,和蜂拥而至的士兵缠斗在一起!
时年没想到,昨天在刑场才打完一架,今天居然又要打!而且这回面对的不是刑场守兵,而是护送御驾的精锐将士!她那点三脚猫功夫根本不够瞧的,只好在杨广背后躲来闪去,祈祷各位神仙打架,不要伤及她这个凡人。好在那些人大概是想抓活的,并没有怎么下死手,这才给了他们喘息之机。
然而没等她开心太久,一直冷眼看着下面的陈玄礼忽然开口:“留一个活的即可。其余人,格杀勿论!”
随着这一声令下,士兵们攻势立变,刚才还留了余地,此刻却是刀刀杀招,直取人性命!
时年心肝猛颤。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他们出任务都是尽可能避免伤人性命,一方面是最大限度减少因为自己的出现可能造成的各种蝴蝶效应,另一方面他们毕竟是在现代法治社会长大,杀人所带来的心理压力还是很大的。比如时年本人,迄今为止干的最多的就是用电击棒偷袭,如果真让她杀了谁,恐怕以后觉都睡不好了……
可现在的局面,敌人招招致命,他们一共只有十几个人,拼尽全力都不一定逃得掉,还留手的话十有八九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这样想着,她看向聂城,却见漫天大雨里,男人薄唇紧抿、黑眸沉沉,一言不发和三名士兵打斗着。那三人每一刀都直奔他的要害,聂城无法打晕他们,反而几次差点中招,险象环生!终于,当刀锋又一次擦着太阳穴而过时,他深吸口气,像是下了决心。
下一瞬,一道寒光从黑眸里划过,仿佛冰雪照亮黑夜,男人手腕一翻,一刀贯穿士兵的咽喉,血溅三尺!
一个倒下,他无半点迟疑,抽刀便直取另外两人面门。两道白光过后,只见两名士兵自眉心而下,一道血痕直直划向下颔,呆立三秒,轰然倒地!
整个过程发生在瞬间,时年看得呆了。
她此前从未见过聂城杀人,就以为他也是不会杀的,可没想到当他真的动手,会是这样的果决。
不过一瞬,连杀三人……
她打了个寒噤,右手忽然被狠狠一拽,她听到杨广恼恨的声音,“发什么呆?想死吗!”
原来刚才又有一刀朝她劈来,幸好杨广一边打一边不忘注意着她,才没让她命丧刀下。时年惊魂未定,又被吼了一通,忍不住道:“还不是你非要来这里!如果不是你要来,我们才不会弄成这样!”
不这样,她也不会看到聂城这一面……
杨广气极反笑。别以为他没看到,刚才全是因为她盯着那个聂城,才会没注意到过来的偷袭。
很担心吗?这样的生死关头,她明明躲在自己身后,眼睛却只盯着那个男人……
战况激烈,不止唐军有伤亡,杨广的随从也死了五六个,剩下的拼死杀到他身边,大声喊:“玉郎,敌众我寡、不宜久战!马匹就在树林里,我等断后,您赶紧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