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走了……”春石伸长脖子,望着楼下道。
楼下,齐庸言刘思撷几人正往楼外走,显然来此并非专为宴饮,只是代表朝廷和礼部,来说几句恭贺和鼓励的场面话。
还好还好,不算太过倒霉。
若齐庸言一直在这里,这顿饭可就吃地膈应了。
那张冰块脸她看了十年,可真是一点儿不想再看了。
乐安想着,笑眯眯目送那人离开,恨不得啪啪鼓掌相送。
楼下,被众星拱月的男人脚步忽然一顿,转身回头看。
“怎么了,明知?”左边的崔荻纳闷询问,顺着齐庸言的视线回头,对上的却是庭中随着乐声又开始起舞的身姿曼妙的胡女,顿时了然一笑,“怎么,看上那胡女——”
话还未说完,身边便传来一道阴阳怪气的冷哼。
“哼!”
扭头便见刘思撷那倔驴,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看着他和齐庸言,虽未明说,眼神里却满是鄙夷,仿佛看苍蝇臭虫一般。
“喂,刘思撷你——!”
崔荻当即怒了,正要大吵一番,耳边传来一个冷若冰玉的声音:“注意场合,慎言。”
齐庸言制止了崔荻,无视了刘思撷鄙夷的目光,眼神又在人潮涌涌的酒楼中逡巡一番,却终究什么也没看到,仿佛方才那熟悉又炽烈的视线,只是他的幻觉。
……的确是幻觉吧。
自那以后,她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这种场合了。
齐庸言腹内酸楚,苦笑一声,转身,大踏步地离去。
齐庸言离开了,齐庸言引起的轰动却还未结束。
楼下大堂中,学子们的话题已全部转向齐庸言,讲他如何年轻有为,如何文采风流,以及——
“百闻不如一见,齐大人果真是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哪。”
仅隔着一挂纱帘,乐安隔壁有两人落座,也议论起刚刚离去的齐庸言。
“嘿嘿,那是自然,不然当年怎么会被那位看上?”
“那位?”
“啧,就是——那位呀!”
“哦哦!乐——”
“嘘!小心隔墙有耳!被人听见妄议那位,你不想活了?”
“嘶……那位,权势竟如此之重?”
“不然呢?当今陛下可是她一手带大的,又是七王之乱那般动荡的年月,相依为命的情分,哪里是一般人比得了的?叫着姑母,同亲母也没什么区别了。”
“这倒是,陛下以仁孝治国,对那位定然也十分敬爱看重。不过,我听说,那位——并不是嚣张跋扈之人哪?不是说她十分爱才惜才,拿自己的食邑产出,资助了许多寒门学子,就连今科刘副司都是有幸得她提携?”
“呵呵,问题就出在这里。”
“此话何解?”
“我问你,科举一事,是由谁主导?”
“这还用问,自然是朝廷。”
“是了,朝廷主导,可她——是朝廷吗?”
“呃……”
“再怎么备受恩宠,她也不过是一外嫁女子,哪怕实封万户,拥田万顷,也没什么,可她却将手伸到了朝政,还是事关选官的科举,李兄,前朝牝鸡司晨的事儿刚过,吾辈可不敢忘哪——”
“张兄!别说了别说了!喝酒喝酒!”
“哈哈,瞧你这胆小的,虽说不敢明说她名字,但这些事儿,如今京城里谁不知道?再说,那是以前了,如今嘛,我看她是老了,加之毕竟是女子,见识终究浅薄了些,听说,自跟齐大人和离以后,她便经常闭门不出,还沉迷叶子牌、马球等博戏,今年更是连曲江宴都未出席,连刘副司都不看她脸色了,试前向她投卷的人也寥寥——当然,投了卷也无用,我可听说,试前她曾经去过齐大人府上,结果,却连半刻钟都未待足,便被轰了出来,临走时还朝齐大人官邸门前的石狮子吐了好几口唾沫。”
“张兄,这、这种细节,你是如何听说的?”
“哈哈,齐大人府上传出来的呗!齐大人要迎娶新妻了你知道吧?因着这事儿,他府上老夫人可高兴坏了,近日大宴小宴摆了好几回,家母见过她几次,便什么都听说了。”
“齐大人要娶新妻了?这、这还真是头一回挺说,他与那位和离后三年都未再娶,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齐大人如今都三十九了,再不娶妻,齐家都要断根了,唉,也怪那位不争气,与齐大人夫妻那么多年,也没能生下个一儿半女,不然何至于……”
“可不是。”
“说起来,那位年轻时也是名动天下的美人哪,呶,你看,楼下那满面墙,可都是当年学子争相为她写的诗。”
“那面墙上的诗竟是为她写的?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
“哈哈,那时你还在乳娘怀里喝奶呢吧!那是二十五年前,那位年方二八,据说甫一露面,便引起了轰动,当年京中男儿哪个不以娶她为志向?可惜哪……”
“可惜?”
“可惜,红颜易老,美人迟暮!如今她都四十一了,这年纪的女人,早就是明日黄花,再美,又如何比得上年轻的小姑娘?听说齐大人那位新妻,才十五岁呢!”
“唉……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哪。”
之后,便是一连串感慨美人红颜易逝的酸诗酸句。
一帘之隔,再度听了自个儿满满一箩筐八卦的乐安:……
看来,今儿个实在是不适合出门。
“公主——”她都如此,一旁的侍女春石更是听得眼睛通红,眼看就要跟隔壁俩人干架了,趴在乐安耳边,咬牙低声说,“让奴婢去教训教训他们!”
乐安“啧”了一声,一个眼神,一直沉默的两名侍卫便拦住了冲动的侍女。
“叫他们说,能掉块肉还是怎么?”
不过,掉块肉似乎也不错?
她低头捏捏自己小肚子,软软的,不禁怀疑自己最近老窝在府里,怕不是长胖了些。
得多动动。
正寻思着明天是去打马球还是划船,楼下又是一阵喧闹。
“哟,又来给你家‘少爷’打秋风来了?”随着一道刺耳的嘲笑,楼下陡然哄堂大笑起来。
“不是打秋风,是借。少爷说了,借钱不还非君子。”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回道。
“借?借了得还吧?你家‘少爷’准备怎么还?把最后一身衣裳当了?还是把你这缺胳膊少腿儿的奴才给卖了?不是我说话刻薄,可——谁要哪!哈哈哈哈!”
“怎么没人要?曲江宴一过,多得是有人要哪!”
“咦,刘兄,你说的莫不是——?”
“正是——我说,你也别到处借了,你这丑模样,怎么借也借不到的。倒不如跟你家少爷说说,把自个儿洗洗干净,往随便哪家达官显贵门前一站,那钱,可不就来了吗?哈哈哈哈……”
楼下到处都是愉快的笑声,就连乐安隔壁那俩人,探头看了看楼下,也笑了起来。
“又是哪个寒酸学子凑不齐回家的路费了?”
“你说说这些人,连路费都凑不齐,书又能读成什么样儿,怕不是四书五经都没读完,能考上才是见鬼,平白丢人现眼,不如趁早回老家种田。”
“泥腿子能读出个什么来,所谓寒门贵子,终究是笑话罢了,入了朝堂也上不得台面。”
……
乐安单手支颐,静静倾听着,忽而抬手,自左边发间解下一支碧玉蝴蝶钗,递给春石,道:
“给楼下那人送去。”
春石愣愣接过,听命下去了。
乐安从楼上往下看,便见锦衣风流、肆意谈笑的学子们中间,一个身着灰布麻衣,两只脚明显一长一短,更重要的,是只有一只手臂的长随少年孤零零的立着。
被那么多人嘲讽讥笑,可他脸上并没有什么愤怒羞窘,只是不断地向那些嘲笑他的人解释辩解着。
他家“少爷”,把他教的不错。
应该也是个不错的少年吧。
乐安懒懒想着,便见春石出现在楼下,戴着帷帽,在一众学子调笑起哄中,直直到那长随少年跟前,说了句话,然后递出乐安那支蝴蝶钗。
少年却突然脸红窘迫起来,一连追问着春石什么,春石说了好一番话,才硬把钗子塞进他手里,脱身上楼来。
长随少年愣愣看着手中玉钗,随即朝着楼上,乐安的方向,重重地一拜。
乐安收回了视线。
春石正上楼来,走到乐安身旁,向她汇报:
“这小子认死理,一个劲儿询问您是谁,不过我口风紧,一点没漏,嘿嘿嘿。”
乐安朝她赞赏地伸出个大拇指。
“不过公主,”春石奇怪地问,“您为何要给他这玉钗?”
“日行一善。”
“哎呀不是!”春石摆摆手,“我是说,您为何给玉钗,而不是给别的?”
乐安白她一眼,“你看我身上还有别的可给的吗?”
就这玉钗没大内印记,好出手。
“可……”春石眼神怪怪地看着她,嘴角似乎马上憋不住笑。
“可公主,您忘了吗?奴婢,带了银子的……”
所以完全不必拿自己的贴身首饰做善事。
乐安:……
都怪齐庸言!
*
楼下,跛脚独臂的麻衣少年出了状元楼,一路朝南行去,渐渐走到城南人烟稀少的修政坊,而后钻进一家又破又旧的邸店。
一进邸店,便见他家少爷正往自个儿腿上绑匕首。
“少爷,您绑匕首做什么?”
“防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