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如今又是怎样?
宋桃儿在床畔坐了片刻,拍了拍滚烫的脸颊,又起来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条缝隙,悄悄朝外望去。
郑瀚玉望着宋桃儿那几乎落荒而逃的身影,未置一词,只淡然一笑。
莲心走过来,低声道:“爷,您这是?”
这小厮心里忽冒出一个念头,爷该不是当真看上了这村姑罢?
思及这两日府里的风波及传言,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
府中下人堆里皆传,四爷看上了老国公爷原先替二房定下的儿媳,二房的太太少爷不答应,闹得不可开交,甚而都吵到了老太太跟前。
莲心原对这传言嗤之以鼻,只说他家爷身份贵重,又是个风清月朗般的君子人物,怎会去抢二房的儿媳?再说了,这也错了辈儿啊。
老国公爷旧年里定下的这门亲事,早先府中所知者甚少,然因着近日二少爷吵闹,几乎传的府中人尽皆知,莲心便也因此听了些风言风语。因着护主心切,他还同几个二房碎嚼舌根的下人打了一架,为此险些挨板子。
他怎么也不信,主子会瞧中一个乡下的村姑!
然看眼前此景,再联想起前不久爷吩咐的差事,却也由不得他不信了。
难怪昨儿爷从老太太房里出来,忽然就吩咐今日要出门。爷打从不良于行以来,便鲜少出门会客,每日家连海棠苑的门也不肯出,更莫说走到这乡下地界来了。
莲心不由有些扼腕,便是有些什么事,差遣他们这些下人走一遭就是,何必亲自辛苦?更破天荒的是,今儿一大早起,爷竟然吩咐怜姝替他选衣裳,衣装打理许久方才满意出门。
须知,四爷往日在这穿戴上可不甚留心。
足见,那女子在四爷心里的分量。
便当此时,主仆两个但听人咳嗽声响,一起望了过去。
莲心只见那适才的青年汉子陪着一名中年男子自堂屋中走了出来,心中忖道:这人约莫便是爷口中的宋世叔了。又看这男子穿着一袭赭色绸缎褂子,头戴网巾圈,倒是干净利落,心底又道:这乡下人倒也有些体面,知道见客要穿身像样的衣裳。
他哪里知道,眼前之人今日本要上他们国公府去说理,所以才换了这身行头,可并非为着出来见他家爷。
宋大年听得儿子所言,又看了拜帖,心中有些狐疑,自谓同国公府这四房老爷从未有所往来,怎么今日他竟会前来,想着便同儿子一道出了门。
才走到院中,便将郑瀚玉及宋桃儿那一幕收入眼中。
宋大年心中顿时有些薄怒,只道这靖国公府的公子哥儿莫不都是些轻狂之辈,见了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就要黏上去!
当下,他沉着脸大步上前,淡淡问道:“贵客登门,有何事指教?”
这口吻不甚客气,郑瀚玉倒不以为意,云淡风轻的一笑:“宋世叔,晚辈不请自来,叨扰了。”
宋大年将手一摆:“郑四爷,咱们云泥有别,您还是别折煞我了。”话虽如此说,但见郑瀚玉言谈温和有礼,他心中的怒气稍稍平息了几分。
郑瀚玉微笑道:“世叔过谦了,若无您当年舍命相救,便无今日国公府的基业。当年家父在世时,便时常向晚辈们说起,教诲我等知恩图报。小侄早年间忙于学业,近年来又不能行走,鲜少出门,疏于往来,还望勿怪。”
这番客客气气的高帽子一戴,宋大年倒也不好只顾冷着脸,说道:“郑四爷客气了,有什么话,咱们进屋说罢。”言罢,便当先一步,向堂屋走去。
莲心在旁问询:“爷,您看这……”
郑瀚玉说道:“推我进去。”
莲心自是听话的,依言行事。
早在郑家马车进村时,便引了一群孩童追逐笑闹,更有几个闲人,见连着几日,都有城里的贵人来宋家,也都跟着过来,勾着头看了半日的热闹。
眼见得一名衣着华贵、长相俊俏的贵气男子在宋家院中同宋老爹攀谈了半日,又自报家门是国公府来的,人顿时便炸开了锅,只说清泉村这等小地方,几时来过这样的贵客,便一传十十传百,传的全村人都来瞧,将宋家围了个水泄不通。
就有那昔日知道些旧情的老人,陆续将这宋家同国公府的纠葛讲了出来,说道:“早年间听闻,这老宋家的闺女其实许给了京城里的靖国公府。如今人上门,怕不是来说亲事的。前儿来的两个妇道人家先来说项,眼下新郎官儿自己来了。”
就有那或醋妒的或诧异的,问了出来:“莫信口胡说,这宋家不过是庄户人家,同咱们一般的人。老宋头的闺女,敢就许给国公府了?我家二丫头,咋没达官贵人来下聘?!我看,怕不是宋家老大在外跟人打架闯了祸,人家上门来问罪的罢!”
先前说话之人气的脸色通红,大声道:“你知道个屁!早年间宋老爹还在行伍中时,曾救得那老国公爷的性命。老国公爷亲自带了礼物前来酬谢,村里敲锣打鼓,在老宋家摆了足足三日流水席。那老国公爷还拉着宋老爹的手,亲口说若没有宋老爹的舍命相救,就没有国公府的泼天富贵,还定要与宋老爹结成儿女亲家。那时候我还是个光屁股娃娃,从没见过这等阵仗,宋家那流水席从村头摆到村尾,就是过年都没这等丰盛的酒宴,所以记得牢靠。当时两家有没有结亲我是记不得了,眼下瞧来,该是结下了的。”
这人是村中的老辈人了,平日里说话颇有几分威望,村人也都信他的。
当下,便有人笑话:“葛老四,你家二丫那大胖黑粗丫头,三十好几嫁不出去,只好许给咱村头的老光棍。还指望有达官贵人来下聘?癞□□等着天鹅掉锅里哟!”
几句尖刻的俏皮话,说的人群哄堂大笑。那葛老四讨了个老大没趣儿,摸了摸鼻子,灰溜溜的挤出人群去了。
余下村人说笑了一阵,有夸那男子衣饰华贵,一辈子不曾见过;有赞男子容貌俊秀,好似潘安在世的;亦有艳羡宋家闺女鸿运当头,就要嫁到京城豪门当少奶奶的。
唯有一人低声道:“可那公子爷好似腿脚不灵便,坐着个轮椅,行动都要人推着。这好端端的女儿家,谁愿意要个这样的丈夫?”
宋桃儿眼看父兄将郑瀚玉迎进了堂屋,一颗芳心突突直跳,弄不清他为何而来,亦不知里头情形如何。
她想了想,便出门走进了厨房。
刘氏与杨氏正在里面言说此事,见她进来,便都停下来。
刘氏问她:“你咋过来了?”
宋桃儿脸色微红,说道:“家里来了客,我思量着、思量着烧茶送过去。”
刘氏责备道:“你个没出嫁的姑娘,跑到堂上去像个啥样子?不许去!”她心中对国公府中人成见颇深,自是不愿女儿去见那边来的人。
宋桃儿见母亲不许,倒也没有执意,趁着母亲出去,从橱柜上取下一个皮套子来,自灶上提了烧水壶,将热水灌了进去。
杨氏正在一旁冲茶,眼见此景,心里有些纳闷,问道:“妹子,你还冷么?”
原来,乡下地方不大用手炉这等贵价玩意儿,冬日暖手便用这皮套子,洗剥鞣制好了,外头裹上一层棉布,灌进热水,口子扎死了,一点儿也漏不出来。冬日抱在怀中,很是暖身。这皮套子,算是乡下怕冷姑娘们的恩物了。倒也不是家家都有,如宋家这等家境殷实的人家,方有能力置办。
宋桃儿灌好了热水,扎死口子,递给嫂子,柔声道:“嫂子,那人……那位客人有腿疾,想必常发寒症。春日天气虽暖和些,到底也是难过。待会儿你送茶进去,把这个给他。算是……算是咱们乡下人家的……地主之谊……”话至末尾,已如蚊蝇嗡嗡,细不可闻。
好容易说完这些话,她便放下皮套子,头也不回的去了。
杨氏满头雾水,不知小姑子这算是闹得哪出。
想了半日,她明白过来——这什么靖国公府上次来人,便是趾高气昂,明明是奴仆之身,那言谈神态却不把他们放在眼中。妹子此举大约也是想令那些人知道,便是乡下人家,亦明白礼数道理,自有待客之道。
至于旁的,她只不用说出来这皮套子是桃儿弄的,便也无碍了。
杨氏不大清楚前面的事,宋长安同她也没说明白,更不知道宋桃儿那辈子的故事,只是胡猜了一通,便端着茶盘子并那皮套子去了。
宋桃儿本想回房,心里却又似猫挠一般,总想知道那堂屋里的情形。思来想去,她便绕到了堂屋后面,那边本有一扇为通风开的窗子,这会子倒是关着的。
她便悄悄立在那边,一声儿也不出。
郑瀚玉有腿疾,春秋两季极易发寒症,因而出门之时便总盖着一袭毡子在腿上。每当他发了寒症,脾气总要较平日大许多,偏生他又是个孤傲的脾性,不肯将病痛告知与人,闹的神鬼莫近。
这件事,上辈子宋桃儿还是琢磨了许久,又问了几个大夫方才知晓。她晓得郑瀚玉的脾气,并不向他挑明,只算着日子看着天气,便熬煮姜汤、笼火盆等。对着郑瀚玉,她只笑说自己怕冷。只是那时候,与他暖腿的则是银熏笼、镀金手炉等华贵物件儿了。
宋桃儿想着这些旧事,影在窗子下头,脸上还是有些热热的。
这便当是,答报他上一世的照拂罢。
但听里面郑瀚玉说道:“小侄今日前来,不为别的,正是为了令千金的婚事。小侄敢请宋世叔,将府上千金许配与在下。”
第二十五章 宋桃儿,必是他这一世之……
宋桃儿只觉耳朵蓦然嗡的一声,余下他们再说什么,便再也听不进去了。
郑瀚玉想娶她?
这可是上一世从未有过的事情。
她清楚的记得,自己初次踏入海棠苑,见到郑瀚玉时的情形。
他卧于榻上,盖着一领水墨绸缎薄被,乌发如瀑垂在脑后,一双眸子宛若锋利的刀刃,上上下下的扫视了她一番,便移开了视线,再不看她一眼。
那目光,冷峻如冰,含着一抹厌憎,似乎在审视她是不是二房使来的探子。
郑瀚玉同二房的关系甚僵,阖府皆知。
宋桃儿平日里也没少听蒋二太太咒骂四房的爷占着茅坑不拉屎,老太太偏心不公等语。
甚而,郑廷棘吃醉了酒来她房中,尽兴之后也曾说过,多亏得老天有眼,让他四叔瘫了,不然这国公府世子之位,无论如何也落不到他头上。
丈夫婆婆皆是如此,她一个侄媳妇更不可能同四房有什么往来。郑瀚玉对她没有好脸色,那也没有什么。
哪怕后来,两人关系相对融洽,那也是后来的事了。
此刻的郑瀚玉,该不识得她才是!
宋桃儿几乎站立不住,带着几分惊慌失措,踉踉跄跄的回屋去了。
堂屋之中,鸦雀无声。
宋大年与宋长安父子两个,皆被郑瀚玉这一席话惊的说不出话来。
郑瀚玉端坐于轮椅之上,虽行走不便,却丝毫没有那久卧病榻之人的憔悴窘迫,仍然是一副云淡风轻之态,气度洒脱超然。
他微微一笑,望着宋氏父子,那份上位者特有的贵气与威压,竟生生的压了这主家一头。
同往日见国公府里那几房主子不同,宋大年是打从心底里觉察,眼前之人绝非易与之辈。甚而,恍惚间,他有种在面对昔年老国公爷时的错觉。
外头有几个小猢狲看着热闹,自宋家篱笆下的洞钻了进去,顺着柴垛爬到屋子上头,偷听了半日,被送茶过来的杨氏觑见,撵了下去。
这几个小猢狲出来便嚷嚷:“那位老爷要娶桃儿姐姐哩!”
众人听了,见果然如此,顿时一阵咂舌。
有夸赞宋家闺女好福气,这一下就跃上高枝儿了,艳羡不已的;亦有嫉妒有加的,瓮声瓮气的说那位爷看着身份贵重,却是个瘫子,日后咋过日子。倒是那些村中少女,未嫁之身,正是怀春之龄,望着郑瀚玉那如玉姿容,在一村赤膊老爷们堆里,更显得鹤立鸡群,不由心向往之,暗自羡慕宋桃儿,甚至恨不得取而代之,都道若是将来夫婿能有如此容貌,那怎样也是甘愿的。
宋大年清了清喉咙,镇定了心神,说道:“四爷能看上我闺女,那也是她的福分。然而,当初老国公爷厚爱,与我家定亲的,可是贵府上二房的少爷。倘若我没记错,他应该是您的侄儿。这……这不是乱了辈分么?”
郑瀚玉莞尔:“小侄今日前来,是为自身求娶令千金,与当年父亲所定,并无关系。”
宋大年与宋长安面面相觑,郑翰玉这意思,是把他老子定的亲给否了?
宋长安禁不住脱口道:“郑……四爷,您这话,感情国公府是要退亲么?”
如此倒也好了,郑瀚玉求亲的事暂且不提,他们本就想把国公府的亲退了,对方先提出来,倒也省了一番力气。
郑瀚玉微微一笑,自袖中取出一封帖子,放在了桌上。
宋大年满腹狐疑,拿起打开一瞧,顿时满面惊喜。
这帖子,赫然便是当初送到国公府上的宋桃儿的庚帖。
郑瀚玉望着宋大年的神态,但笑不语。
上一世,从和桃儿闲谈之中得知,宋家对这门亲事其实并不乐意,只是当初的他们并无选择。
之前,宋家被提亲之人踩塌了门槛的事,他知情;朱员外的事,他亦知情。派人打探得一番,朱家的小子早有相好,他便知那些亲事都成不得事。当今这世道,前有王大海,后有朱员外,虽统统不与宋桃儿相干,但于一个女孩儿家的名节而言,必然是极其不利的。
与此同时,他又得知郑廷棘正赶回京中。
郑瀚玉虽不知郑廷棘这一世是受了什么刺激,忽然转了念头要娶宋桃儿,然则如此倒正中他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