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鬼国是一方小天地,有须弥芥子之玄妙,所谓“须弥芥子”,乃是佛家的说法,意思是将须弥山藏于芥菜的种子之中,这便阐明了须弥芥子之道的一个根本道理,无论如何自成小天地,也无论如何内里广阔,在现世之中必有一个依存之物,哪怕只是一颗种子。故而正一宗的镇魔井洞天是一口古井,玉虚峰上的玄都紫府洞天是一座城池,而皂阁宗的地上鬼国洞天其实是上修建于山腹内部的大墓地宫。
李道虚的这一剑,乃是与“太易法诀”、“太极金图”并列齐名的“太始剑气”,先破开了地上鬼国洞天的小天地,然后破开了地上鬼国的本体大墓地宫,最后再强行破开山腹。
道家祖师冲虚真人有言:“昔者,圣人因阴阳以统夺。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即时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
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太极并为先天五太,后来演变为五大地仙神通,非道门中人不可得,非长生境不可领悟,当今天下,大剑仙李道虚得“太始剑气”,大天师张静修得“太极金图”,圣君澹台云得“太素玄功”,地师徐无鬼得“太易法诀”。
当日地师奇袭正一宗,在没有其他先天五太的情形下,“太易法决”几乎是所向披靡,普通气机不仅无法克制对方,反而瞬间就被其同化,归于浑沦,化为虚无。
“太易法决”乃是近乎万物未相离而阴阳不分的浑沦,清浊二气若分若合,五行不分,地水风火散聚不定,一个仿佛天地未开之时的鸡子。与其截然相反的是“太极金图”,分阴阳,定五行,辨六气,浊气下降,清气上升,气质分离,与现世无异。
从太易到太极,便是从鸿蒙未开到天地二分的过程。太易趋于混沌,未见气也,虚之极致,故而可以泯灭一切异种气机。太极分五行定阴阳,如同一方自行圆满的小天地,实之极致,故而守御最强。太始居于五太之中,是为混沌之末,又是天地之始,是为形之即时也,介于虚实之间,是为杀力最大。
李道虚和张静修分别用出“太始剑气”和“太极金图”,可见两人已经全力出手,不再留有余地。也可见此时的形势已经到了十分危急的境地。
在连绵震动不休的北邙山中,先是一道浩荡剑光,然后是一道浩大金光,一前一后飞出皂阁宗山门所在的主峰,落在一处开阔平整地。
正道众人都是心有余悸,回首望去,只见那座巍峨主峰终于从层层云遮雾绕之中显露出了真容,可很快又有烟尘四起,伴随着轰隆声响,大块大块的山石从山体上剥落,如雨点一般向下落去。
至于他们脚下的这处地面,因为被大天师以“太极金图”定住了地气,竟是没有丝毫震动,算是一方净土。
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虽然大部分人都已经逃了出来,但也难说还有少部分人因为贪恋皂阁宗的宝物,还滞留于地宫之中四处搜寻而未能与大部队会合的,在地龙翻身之后,这些人想要赶回太圣殿前的广场,恐怕是来不及了。还有就是,正道中人为了攻入北邙山中,携带了部分辎重,比如太平宗的指南车,也同样被留在了地宫之中。具体损失,还要事后各宗慢慢统计,不过应该谈不上伤筋动骨就是了。
李玄都和秦素站在队伍的最后,仍旧是十指死死相握,都有些心有余悸。
若是被埋在山腹之中,李玄都也许还有幸存生还之理,可秦素恐怕就要永远留在那里了。这便是天人无量境的玄妙之处了,只要沟通天地之桥,便可吸纳天地元气为己用,随着地龙翻身,地上鬼国洞天崩塌也在情理之中,外界天地元气倒灌,李玄都便如鱼回大海,就算被埋在山腹地下,也能一点点挖出来。可秦素还未踏足天人境,终有气机衰竭的时候,而且她没有李玄都的“漏尽通”体魄,山岩泥土也能将人活活压死。
两人心有灵犀地对望一眼,都能看出对方眼神中的几分后怕,此时算是劫后余生,又不由相视一笑。
秦素环顾四周,见没人注意他们,便偷偷把头靠在李玄都的肩膀上。
李玄都轻叹道:“这次比我们去长生宫还要凶险。”
秦素道:“我可没去过长生宫。”
李玄都轻声道:“那时候还不认识你呢,久闻其名,未见其人。”
秦素笑了笑:“我有那么大的名声吗?竟然能让紫府剑仙久闻其名。”
李玄都玩笑道:“何止是久闻其名,还是心向往之。”
秦素低声啐道:“好你个登徒子,原来早就心怀不轨,叫你登徒子,果真是没有冤枉了你。”
李玄都道:“这怎么能是心怀不轨呢?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是名门淑女,我是君子才对。”
秦素轻笑道:“那也是伪君子。”
李玄都故作小人得志之态:“真小人也好,伪君子也罢,你都已经落到了我的手里,逃不出去了。”
秦素脸色微红,转开话题:“怎么突然就地龙翻身了呢?”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说道:“应该是地气的原因,地师全称是地气宗师,自然善于运用地气,恐怕与他也脱不开干系。依我之见,他大概是做好了两手准备,藏老人能成功最好,不成功便放弃藏老人,然后顺势引爆地气,既能让我们葬身地底,又能毁去那处鬼国洞天,使其不至于落入旁人之手。”
秦素轻叹了一口气:“那地师可真是罪大恶极了,什么坏事都是他干的。”
李玄都悄悄揽住秦素的腰肢,秦素的身子轻轻颤了一下,整个人都绷紧了,不过她只是轻轻咬了下嘴唇,没有躲避拒绝。
李玄都道:“说句不好听的话,这些事情的对错好坏姑且不论,没有哪一件事是容易的,徐先生不但做了,而且做成了,让澹台云、大天师、我师父都拿他无可奈何,可见其厉害。如果抛开成见,也暂且抛开是非立场不论,我是佩服他这个人的。”
秦素来了兴致,问道:“那除了地师,你还佩服谁?”
李玄都道:“说实话,我虽然面子上与人客气,但骨子里可不是个谦逊之人,于当世高人之中,真正能让我心生佩服的没有几个,数来数去只有六个半,徐先生算是一位,我师父算一位,大天师算一位,圣君澹台云也算一位。徐先生、大天师、我师父就不必多说了,你也见识过他们的手段,澹台云这些年来虽然没有太大建树,但却是四位长生地仙中最为年轻之人,这一点让我最为佩服。”
秦素听他说佩服的有六个半,甚是好奇,亟盼知道他所指的,除了四位老玄榜高人之外更有何人,于是问道:“这四位都是天下间顶尖的人物,无人不佩服,不算什么,剩下的两个半是谁?”
李玄都道:“还有一位便是堂堂‘天刀’了。”
秦素听他称赞自己父亲,心中微喜,不过嘴上却说道:“你不用说好话讨我喜欢,我没有这么小气。”
李玄都摇头道:“这是实话,秦世叔虽然还未踏足长生境,但也是迟早之事,而且这些年来,他经营辽东,被江湖中人称为‘辽王’,不是长生境,却能与四位长生境高人相提并论,怎能不让人心生敬佩?”
秦素问道:“那第六个呢?”
李玄都道:“第六个就是当今太后谢雉了。”
秦素吃了一惊,万没想到李玄都会如此说。
李玄都嘿然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天宝二年,谢雉才二十七岁,一个不足而立之年的小女子,就能拿下门生故吏遍天下的四大臣,在一众豪强之间辗转腾挪,最后竟是成了赢家,得以执掌朝政。更不消说,我当年便差点死在那里,这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剑术再高,也不能一剑平尽天下事,这世上最厉害的还是机谋手段。平心而论,当年的我输得不冤,我自然要佩服一番。”
秦素越发好奇,问道:“那最后半个又是谁?为什么会是半个?”
李玄都道:“这半个便是已经失踪的‘魔刀’宋政,此人境界也高,与秦世叔不分伯仲,心机也深,澹台云能有今日地位,多半还要拜他所赐。他以布衣之身起家,不仅志在江湖,而且还想要一统天下,可谓才高志大,极了不起。可此人不但勾结金帐汗国,失了大义,而且对一众女子始乱终弃,亏了小节,非是英雄作为,所以只能算是半个。”
秦素深以为然道:“有理。”
李玄都道:“只可惜这些年来江湖上没出什么才俊之辈,能让我佩服之人再多上一二,偶有几人,也未必强的过我,皆不足道哉。”
秦素笑道:“你这话可以说是十分狂妄了。”
李玄都道:“屈指算来,我也不到而立之年,偶尔轻狂一回,不是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