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的时间匆匆而过,今日的授课结束。琴舍内的学子们起身向先生行礼,苏怜蓉低头还礼。然后学子们开始陆续散去,苏怜蓉照例走在最后,收拾自己的乐器和书本。今天不知什么缘故,温礼没有来到窗外旁听,所以琴舍中很快就只剩下苏怜蓉和裴玉两人。
裴玉上前几步,态度随意许多,说道:“苏大家,我昨天去拜访了李先生。”
苏怜蓉抬头看了他一眼,“哪个李先生?”
裴玉道:“当然是清平先生。”
苏怜蓉不动声色,“那你见到秦大小姐了吗?”
“可惜,没有。”裴玉叹了口气,“我去的时候,只见到了李先生一人。”
苏怜蓉又低下头去,冷淡道:“我与李先生没什么深交,只是一面之缘罢了,我听说星野湖、观星台都被毁了,那位李先生也是功不可没。”
裴玉听出了苏怜蓉话语中的冷淡疏离之意,又是叹息一声,“道门中人行事,也着实霸道了些。”
苏怜蓉语气淡然地问道:“裴公子,还有其他事情吗?”
“没有了。”裴玉转身离去。
离开琴舍,裴玉回到自己的住处,刚一进门,就发现自己的书案后坐着一个老人,正在翻看李玄都送给他的《太平广记》。裴玉心中一紧,没有急于开口说话,只是站在原地,默默望着这个人。
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位老人,可又想不起来。不过裴玉可以确定他不曾在万象学宫中见过此人,那就是其他地方,不是帝京,便是齐州。
坐在书案后的老人挥了挥手,示意裴玉不必紧张,说道;“裴公子,请坐。”
裴玉迟疑了一下,上前几步,默默地坐在老人对面的椅子上,两人之间隔了一张书案。裴玉的神情还算平静,但心思几转,在心里猜测此人是谁。
老人一眼便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语气平和地说道:“你可以叫我白鹿先生,儒门七位隐士之一。”
裴玉这一惊着实不小,立刻站起了,恭敬行礼道:“小子见过白鹿先生。”
白鹿先生坦然受了一礼,问道:“你知道我?”
裴玉早有准备,先前他去见温仁的时候,就借着回话的契机问过温仁,毕竟日后还有许多事情要让裴玉去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裴玉也算是儒门中比较重要的人物,所以温仁就对裴玉略微提及了儒门七隐士的事情。
裴玉故作迟疑道:“温大祭酒曾经对我提起过诸位隐士。”
“温仁。”白鹿先生似乎早有预料,笑了一声,听不出喜怒,然后他又望向裴玉,煦然说道:“不必多礼,请坐。”
裴玉此刻已经抛开了脑中其他念头,只把自己当作一个普通的儒门弟子,心情自然不能像进来时的那般平静,坐下后脸上露出了激动、忐忑、紧张等情绪,问道:“不知先生此来,有何指教?”
白鹿先生望着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裴老先生最近如何?”
“先生认识家祖?”裴玉一怔,“有劳先生关心,祖父近况还好,身体康健,平日里就是读书访友,比为官时还要好上几分。”
“如此就好。”白鹿先生仍然十分平和:“我记得裴老先生有一位弟子,名叫周听潮,天宝六年的时候,因言获罪,死于青鸾卫之手。周听潮还有一个孤女,名叫周淑宁,被玄女宗收留。”
“竟有此事?”裴玉这次的惊讶却是发自真心了,“祖父他老人家从未向我提起过此事,我竟是不知道两家之间还有这样的渊源。”
白鹿先生道:“令祖之所以被罢官免职,与周听潮上书一事,也有些关系。”
裴玉“啊”了一声,“原来如此。”
白鹿先生笑了笑,“认真说起来,你们两家还是世交,那位周家姑娘要称呼你一声世兄。”
裴玉突然生出几分警惕,李玄都与周淑宁关系密切,李玄都是裴玉的恩公,这两件事都不是什么秘密,此时这位儒门隐士突然提到他和周淑宁的关系,用意何在?
白鹿先生见他目光虚了,接着说道:“实不相瞒,我也是齐州人士,与令祖也有旧谊,听说裴家公子来到万象学宫求学,就想来见一见你。”
裴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白鹿先生依然不紧不慢地说道:“听说你还未娶妻?正好周家姑娘也未嫁人,你们年纪相仿,又是世交,如果不介意的话,老夫可以做这个媒人。”
裴玉大惊失色道:“我、我从未见过那位周姑娘……而且……”
“而且什么?”白鹿先生的目光倏地望向裴玉,似乎想要看破他心中所想。
裴玉刚才差一点就要说出周淑宁和沈长生的事情,好在最后关头,他忽然想起来,这件事在别人眼中是他不知道的事情。毕竟他是儒门弟子,和江湖宗门没有明面上的关系,不可能知道太多江湖中事。在此之前,李非烟见他,都是在极为隐蔽的情况下。
幸而裴玉也有几分急智,立刻说道:“我听说玄女宗的弟子是不能嫁人的。”
这是常识,就像静禅宗的和尚不能娶妻一样,足够光明长大。
白鹿先生听到这个回答,淡淡一笑,“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其实玄女宗的规矩并非绝对,只是出阁的女子不能继承宗主之位而已,并非所有女子不能嫁人。”
裴玉露出犹豫的神情,“终究还是坏了人家的前程。”
白鹿先生露出长辈的笑容,“不管怎么说,还是先见一见。我听说这位周姑娘很快就会来龙门府了。”
“就这么见一见?”裴玉为难道,“男女大防,玄女宗又都是女子,我一个男子贸然登门拜访,只怕不妥。”
白鹿先生道:“我听说清平先生对你有救命之恩。”
裴玉“愕然”地看了白鹿先生一眼,忐忑道:“是,这件事情,大祭酒们都是知道的。”
“不要紧张。”白鹿先生还是像个长辈一般,语气温和,“我不是责怪你什么,青鸾卫倒行逆施,追杀令祖和你们姐弟二人,实是坏了规矩,他们死在李玄都的手里,也没什么好说的。其实说起来,这位清平先生与我们儒门也是大有渊源,张肃卿是他的老师,他救过周听潮,救过令祖,他与司空大祭酒和宁大祭酒也有交情。只是可惜……”
说到这里,白鹿先生叹息了一声,似乎极为惋惜,“可惜他最后还是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如果张肃卿还在的话,恐怕就是另外一番景象,最起码他不会娶秦家女子。算了,这些话就不说了,总之,我对那位清平先生没有恶意,你也不要避讳什么,可以借着拜访他的由头,见一见那位周姑娘。”
裴玉脑海中迅速思索,判断白鹿先生的用意何在,他能被李非烟、李玄都委以重任,自然有过人之处,尤其在随机应变这方面,是沈长生和周淑宁都不具备的。他当然不相信白鹿先生没有恶意,他更倾向于这是一个试探,既是试探裴玉,也是试探李玄都,一个一石二鸟的计策。
裴玉迟疑道:“此事是不是要告诉大祭酒一声?”
白鹿先生的神态一下子冷了,“有这个必要吗?”
裴玉低下头去,作为难之状。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个声音响起,“当然有这个必要!”然后就见大祭酒温仁大步走了进来。
裴玉赶忙向温仁恭敬行礼。
温仁看了他一眼,露出赞赏的神色,“裴玉,你很不错,知道尊师重道的道理,知道遇到这种事情要向师长请教,而不是听旁人的教唆。”
裴玉小心翼翼看了白鹿先生一眼,低头作恭谨之状,“大祭酒过奖了,小子愧不敢当。”
温仁作为万象学宫的三大祭酒,想要在学宫中发现隐士的踪迹并不是难事,正巧他也有事来找裴玉,刚好撞上了白鹿先生。他本就对诸位隐士怀有诸多不满,而隐士们不经商议就提出玉虚斗剑之事更是让几位大祭酒心生恼怒。裴玉已被温仁看作是自己人,白鹿先生绕过温仁来见裴玉,无疑又是一次越界之举,这让温仁如何不怒,而裴玉的回答却是让温仁在无形中更为认可他、信任他。
温仁的出现,也打乱了白鹿先生的部署,因为多年儒门内斗的惯性思维,让他的想法产生了一个小小的偏差,他不再怀疑裴玉和李玄都的关系,而是下意识地把裴玉归到了大祭酒的那一派中,同样是敌人,一个是外部的敌人,一个是内部的敌人,还是有些区别的。
白鹿先生轻轻站起,“温大祭酒,我只是关心晚辈,不是什么教唆,请你注意自己的用词。”
温仁冷笑道:“裴玉的婚事自有他的长辈做主,轮不到外人说三道四。”
白鹿先生望向裴玉,“我并无恶意。”
说罢,他径直向外走去。
因为裴玉在场,温仁没有与白鹿先生过多纠缠,待到白鹿先生离去之后,温仁对裴玉说道:“裴玉。”
裴玉赶忙道:“在。”
温仁道:“你找个机会,再去拜访李玄都一次,把今天的事情说给他听,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裴玉知道这是挑拨隐士一派和大祭酒一派已经初见成效,心中暗喜,面上却是毕恭毕敬,“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