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师一挥大袖,在两人面前出现一道长方形的幽幽门户。然后地师抓住李玄都的肩膀,走入门户之中,如同穿过一道无形界限,荡漾起层层水纹涟漪,转瞬即逝。
门户的另一侧,已经远离楼兰城,不见半点绿意,黄沙戈壁,大漠茫茫。
李玄都心中明白,这是地师运用了“阴阳门”之术将他强行带离了楼兰城,“阴阳门”并不算什么艰深道术,玄元境的方士就能初步运用,甚至李玄都这种武夫,在跻身造化境后同样可以使用。至于长生境地仙使用此法,与玄元境方士的最大不同之处就在于“距离”二字,玄元境至多就是几十里上百里,若有宝物或者秘法,还能再远一些,而长生地仙却能轻易达到数千里。
既然地师暂且没有杀掉自己的意思,那么李玄都就放平了心态,主动开口问道:“我很好奇,地师究竟要做什么?”
地师看了李玄都一眼,反问道:“你觉得我在做什么?”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说道:“起初的时候,我以为地师与大魏几代皇帝有旧怨,要争一口气,要自己做皇帝,可后来我发现,地师对于做皇帝这件事并无太大兴趣,以至于我后来产生了一个想法,似乎地师更喜欢为帝王之师。”
地师笑而不语。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在我见了耿月之后,再一次改变了想法,从‘八部众’、上官莞、耿月、尚熙等人的身上,都可以看出些许痕迹,地师总是能使人修为大进,远超正常修炼速度。显而易见,正常人从固体境到长生境,其结果是不可预料的,能否走到最后,的确要看机缘,换句话来说,付出了努力,未必会有回报,就像是一场豪赌。地师似乎想要改变这个规矩,将豪赌变为买卖交易,付出多少银钱便能买回多少东西。如果地师成功了,可以预见的是,一个足够强大的朝廷会掌控整个天下。不同于如今的大魏朝廷和以往的历代朝廷,朝廷作为名义上的天下之主,一定会掌握最多的资源,也就可以造就最多的长生地仙,那么拥有强大武力的朝廷势必会扫清一切地方豪强,加强集权,真就成了天下英才尽入吾毂。不过这仅仅是我的猜测,地师是否有这样的谋划,我不好妄下断言。除此之外,我还有另外一个猜测,那就是地师无意于朝代兴亡更迭,而是想要建立与儒释道三教并立的教门,以此绵延后世,做万世师表。地师,不知我猜中几分?”
地师脸上露出并不掩饰的赞赏之色,“虽不中,亦不远矣。”
李玄都道:“愿闻其详。”
地师淡淡一笑,“你去过万象学宫,想必一定听过司空道玄的那套说法,也就是朝代兴衰之理。每个朝代发展到最后,人多地少,土地兼并,土地养不活这么多人口,必然爆发一场大乱,削减人口,重新分配土地,然后又是一个太平盛世。”
李玄都点了点头。
“这套说法不能算错,但是有些局限。”地师就像一个正在为学生答疑解惑的师长,娓娓道来,“自古以来,银钱紧缺,应对手段无非是开源和节流两途,放在王朝兴衰上,也是这两条路。开源,便是对外征伐,开疆拓土,不过此举有一个弊端,若是国土太广太大,朝廷鞭长莫及,容易导致边陲地方割据自立,脱离朝廷掌控,这是许多王朝不愿意看到的,而且王朝一旦衰弱,这些土地也很容易失去,如今大魏的一十九州已经差不多是极限。节流便是对内整肃吏治,推行新政,抑止土地兼并,此举也有弊端,便是触及各级权贵的利益,大到内阁阁员,小到秀才举人,无一不恨,故而步履维艰,稍有不慎便遭反噬,轻则被打翻在地,黯然退场,重则身死族灭,遗臭万年。这也是张肃卿等人想做却没能做成的缘由所在。”
李玄都又点了点,表示自己认可地师所言,然后问道:“地师有解决的办法?”
地师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道:“儒门这么多年来心心念念的便是天下大同。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如何达成天下大同?儒门提出的办法是仁义道德和礼,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儒门认为人人道德高尚,天下为公,便是天下大同。且不说人性之复杂,先贤有言:‘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是百姓尚且无法果腹,何谈守礼和仁义道德?故而儒门的天下大同永远都是飘在天上的,落不到地上,不知紫府是否认同我这番话?”
李玄都沉声道:“地师所言极是。”
地师继续说道:“儒门的办法行不通,我便开始思考一个可行的办法。”
“想要知礼,无论是儒是道,是墨是法,都离不开书本文字,如今天下,百人之中,至多有一人能识文断字,为何如此?因为生计艰难,读书人又不事生产,不种田,不做工,想要供养这样一个读书人,很难。就拿稻田来说,如果是佃户,正常年景的情况下,亩产稻米三百余斤,拿去一半交租,还能剩下一百五十斤稻米,这么一点粮食,养活一个人都难,如何能再养活一个不事生产的读书人?所以穷苦人家是出不了读书人的,读书人口中所谓的寒门,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也是富足人家,只是相较于那些富贵世家,败落了,才有了寒门的称呼。”
“文不行,我便开始思索走武一道,练兵征伐,开疆拓土,可还是行不通。因为精兵也不事生产,需要他人供养,差不多要十个人才能供养一名士兵,若是养兵过多,朝廷国库不堪重负,势必要加征赋税,百姓困苦,难以为继,若是对外征战一直打胜还好,一旦失利,内忧外患并起,顷刻间就覆亡在即。所以自古以来就有穷兵黜武的说法。”
“我将这两条路放在一起看,其难以为继的原因是同一个问题。我翻阅史书,祖龙一统天下时大约有人口三千万,而本朝世宗年间,大约有人口六千万,翻了一倍,何以如此?除了不断开拓土地疆域之外,关键在于农耕技术的发展。可仅是如此,远远不够,如今正常年景的情况下,亩产稻米三百余斤,如果能翻一倍,亩产六百斤,那么我说的这些问题全都迎刃而解。”
“关键是解决不了,于是历朝历代只能重农抑商,天子亲自春耕,皇后养蚕缫丝,皆是对农事之重视。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民以食为天,粮食从哪里来?从田地里来,这便是士农工商,农高居第二位的缘故,没有工商,至多是民生困苦,还不至于死人,没有农夫,是会饿死人的,接下来便是天下大乱。种田的百姓是天底下数量最多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首先要解决农事,解决了农事温饱,多出来的种田之人便可以做工、行商、当兵,甚至是读书知礼。我曾去过钱塘府,那里的丝绸很好,供不应求,可是钱塘府的地少,桑田更少,使得每年产的丝绸都有定数,如果能解决农事问题,便可以将一部分稻田改为桑田,多出来的百姓可以去养蚕缫丝,然后扩大丝绸的产量,销往海外,换取白银。可如果农事问题无法解决,便不能把稻田改为桑田,否则便要饿死百姓,激起民变。”
李玄都沉思了,少顷又抬起了头,换了一个称呼,“徐先生可有良策?”
地师淡笑道:“有,我曾去过太平宗,机关之术发达,如果将机关之术运用到水利灌溉之中,能省多少人力?古皂阁宗炼制‘帝释天’都不在话下,培育些耐旱抗虫的种子更是轻而易举。还有各种肥料,我听闻妙真宗中就有催熟增产的手段,可从不外传,只用来培育药田,以供炼丹之用。其他宗门,也各有类似手段,只是无一人想过从根本入手,只想着如何逐鹿天下,发展宗门。”
李玄都闻言后沉默良久,他一直以来都在寻找出路,现在地师已经帮他找到了一条出路,不由感慨良多,长叹一声,“自古以来,儒门一味务虚,很少考虑实事,如果儒门的圣人们不总是纠结天理人欲和道德文章,多想一想这些切切实实的民生之困,也不会有今日的饿殍遍野了。”
地师微笑道:“如此说来,紫府是认可我了。”
李玄都轻叹道:“不管怎样,有幸结识了徐先生,能够听到徐先生的高论,都让我获益良多。如果没有这些纷争纠葛,我倒真愿意与先生畅谈一二,聆听先生教诲。至于刚才先生说的这些,我要好好想一想。”
“的确要好好想一想。”地师淡笑着说道,“圣人的书,读一读就好,修身齐家尚可,拿来治国平天下,倒不如去看道祖的三千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