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烟笑容彻底消失,却不是难堪,而是错愕。
她早已习惯如此行事,达成目的,不用刻意设计,做来比眨眼呼吸还自然。
忽然有人说穿戳破,怎能不错愕。
妙烟重绽笑颜,柔声道:大师姐误会了,我只是想你初入门,多与大家相处
何青青打断:你得了全篇,说七弦琴独奏太孤独,自行改编合奏谱,却还用残谱。对此曲,你敢说真的问心无愧吗?
妙烟仙子,你不是个坏人,但你也不是真人。你的面子,从前我已经看得够多,以后不想再看了。
她疯了吗?敢对妙烟师姐说这样的话?
妙烟的侍女怒目而视,却被何青青通身威压震得无法开口。
众女修见势不对,惶急地哭喊:妙烟师姐救我!
妙烟充耳不闻,只怔愣着,好像被人狠狠扇了两巴掌。
你敢打天下最美的脸吗?
何青青打了。
妙烟仓皇败走。
她已很多年没有走得这样狼狈过。
仙子,您怎么就这样走了?侍女犹不甘心。
她说得没错。残篇一事,我确实于心有愧。妙烟淡淡道:
但我传出残篇,不是怕别人弹过我。只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琴谱尾音。
风雪入阵曲就像一个故事,妙烟想让人人都听到这个故事,却不想告诉别人结局。
这是她的私心。
妙烟不知为何停下,忽然回头望。
殿内景象几乎看不清了。
那少女恢复容貌后,依然纤瘦,腰身不盈一握。
却像一把锋锐无匹的刀,要斩断世上一切混浊,要与从前一刀两断。
妙烟喃喃:我哪里不如她,为什么她最先得到这首曲子?为什么她最早知道结局?
仙子,你比那个恶鬼强千万倍。她侍女原想骂对方丑陋,却不能昧良心,只得改口:她面似芙蓉,心如蛇蝎。
妙烟不理会,只怔怔道:我每弹一次,就忍不住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曲子,能写出这种曲子的,会是怎样一个人?也不知他长什么模样,是男是女,爱穿什么衣服,平时练什么功法,读什么书。
仙子,您侍女欲言又止。
妙烟望向天边流云:
今日看来,此曲已成我心障。我一定要见到谱曲之人,了却执愿,破此迷障。
第81章 千渠大雨
夏时雷雨不比春日缠绵细密, 要么不下,下就下得轰轰烈烈、泼泼洒洒,誓要改天换地。
仙音门一夜大雨, 遍地落花残红, 枝头嫩叶争发。
对何青青而言, 这是生死更迭, 杀旧成新的雨夜。
同样的夜晚, 雨还未落时,千渠打猎队收工,围着篝火喝酒烤肉。
毒瘴林外的村民分割妖兽尸体后, 总会挑出最好的部位,用调料腌制,送给猎队表达感谢。
赤红火光照着每张年轻的脸, 组队战斗令年轻人更加团结默契,放肆谈笑毫无顾忌,日渐粗豪。
这真比山上日子快活多了。
去他娘的华微宗,来,再干一碗!
纪辰自来熟,起先劝大家不要说脏话, 半晚后耳濡目染,学会不少新词, 去他娘埋他爹之类张口就来。
烤架上挂着一头初阶妖兽。这野猪肥瘦匀称,烧烤后冒着滋滋油光, 再刷上一层金黄的野蜂浆, 诱人香气令辟谷的修士也食指大动。
一口咬下, 脆皮咔滋作响, 外门弟子们吃得满嘴流油。
纪辰从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此时沦落到露天烤肉,姿势也比旁人优雅。不仅优雅,还有闲心说话。
你武试打擂台的时候,我他妹的每一场都去看,还发彩笺拉别人也去看。可惜你扔下台的花,她从没抢到过,只能回来找我哭诉,可见她真的喜欢你
孟河泽耳边像有一万只鸭子嘎嘎扑腾。
他想,如果我有错,宋师兄会惩罚我,而不是让一个初学脏话的二缺折磨我。
孟河泽抱着剑一言不发,侧脸冷酷,威压外泄,试图吓走对方。
反而吓得其他弟子不敢近前,只留下纪辰在身边,还在讲他妹妹,从性格爱好,讲到儿时趣事。
远远看去,好像两人关系亲近,兄弟情深一般。
纪辰眨着大眼睛:孟兄你在听吗?孟兄你在想什么?
我想你闭嘴。
那你到底要不要考虑一下我他妹的?
我考虑你个
话未说完,孟河泽面色骤变,忽然起身。
纪辰吓了一跳,立刻警觉:有妖兽?!在哪儿?
孟河泽望天,轻声道:起风了。
风从天城方向来。
篝火明灭,青烟升腾,火星飞溅,吹得烤肉香气四处弥漫。
轰!
雷鸣乍响。
远处兽吼声声,似与天雷应和。
众弟子一齐望天。风云聚散,明月无光。
纪辰修炼阵法后,对天地气机变化更敏感。
此刻喃喃自语:宋兄他娘的,到底练的什么神通。
大暑将至,白日里赤日如火,夜晚清凉便弥足珍贵。
小岚村今夜却格外沉闷,夜空像被人加了铁盖,将人间罩得密不透风。
刘木匠手里大蒲扇摇得哗哗作响,依旧扇不出半丝凉气。
浣娘笑着给他擦汗:别给我扇啦。
小伙打着赤膊。孩童光着屁股。众人汗水直淌,布衣黏腻腻地贴在身上。
老村长拿起拐杖:大家散吧。
反常闷热,今夜似乎不会下雨。
妇人抱孩子,男人搀老人,有说有笑地起身,倒没有什么失望之色。
千渠大旱三年,干燥炙热才是夏天常态。比起下雨本身,与宋仙官一起等雨这件事,已成为一种仪式,代替进神庙磕头供奉。
每晚等雨,让人相信纵然与天城仙官府相隔千里,也能感受到仙官的意志和力量。
有人在田埂边挖出沟渠,有人在村口摆一只大空缸,好像在告诉上天,他们随时准备接雨蓄水。
不止小岚村,千渠十万余人,人人如此。
浣娘叫回疯跑的小虎:还没玩够?回屋睡觉。
自从吃上饱饭,孩子们精神足,好像不知道累。
小虎不舍地告别玩伴,转头耍赖:娘抱。
别瞎闹,你娘肚子里还有一个!刘木匠一把扯过儿子,走出两步,忽然怔愣。
田地里传来沙沙声,海潮般一浪又一浪。
是大风吹过田地,拂动谷穗的声音。
咋啦?浣娘扯了扯他衣角。
刘木匠双眼发亮:起风了!
好清爽的大风!
众人不由一齐停步。
像一只巨手掀开天上的铁盖,凉风席卷而来,暑气一扫而空。
脸上黏腻汗水瞬间被吹干,粘在身上的布衣被吹起,令人舒服地眯眼。
雷声滚滚,回荡原野。
老村长忽然扔下木杖,向天城方向张开双手,身形摇晃。
儿子急忙搀扶:爹,你做啥!
他很快不问了,摸摸脸颊,震惊地瞪大眼。
风里除了谷子的清香味,还飘来一种凉丝丝、潮湿湿的东西。
惊雷动地。
全村男女老少抬头望天,由震惊到激动。有人嘴唇微动,却没有人出声。
好像一个字说出口,就要吓跑那东西了一样。
宋潜机依旧坐在宋院。
大风中,漫天花叶纷飞乱舞,唯他静坐不动,闭目呼吸。
他今夜没有点灯烛,天上浓云遮月,宋院没入漆黑。
但若有精通望气术的修士此刻开天眼,哪怕只是暼一眼宋潜机,也会双目剧痛、流泪不止。
源源不断气运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萦绕宋潜机周身,经磅礴积累,终于迸发绚丽金光。
整个千渠郡十万余人精血诚聚,金光冲天,使得黑夜亮如白昼。
气运无形,宋潜机一无所觉,只觉春夜喜雨的功法越来越顺畅,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到时候了。他想。
就是今夜,就是此刻。
体内每条经脉、每块骨头、每个毛孔都在风中舒展开,蕴满灵气。
轰!
一声惊雷。
宋潜机一身气息到达巅峰,面色如故。
电光划破夜空,照亮少年清瘦的身形。
其他修士打坐突破,必从外界吸收灵气,沟通天地,由外而内。
但宋潜机身怀异宝,紫府中净瓶清鸣一声,缓缓自转,不死泉的细流飞出瓶口。
看不见的气运金光,瀑布般倾斜而下,冲刷头顶,灌注全身。
轰!
又一声惊雷乍响。
啪嗒!
第一滴水珠从天而降,打湿土豆花。
哗啦!
这一场大雨终于落下。
从一滴到万滴,从淅淅沥沥,到滂滂沱沱。
像千万只精灵在天地间跳跃。群山、田地、荒野被一层白纱笼罩。
泥土溅起来,带着特殊的芳香和水汽。
小虎怔怔望着,巨大的陌生感令他缩进母亲怀中。
浣娘双眼含泪:别怕,傻娃,这是雨啊!
呆立的众人被雨水激活:
下雨了!真下雨了!
宋仙官等来雨了!
刘木匠双膝一弯,跪倒在地。
人们在雨中狂奔,大口喝下雨水,踩水狂笑,奔走呼喊。
不止人,田里每一株谷子,山上每一颗树苗都伸展根须,抖擞叶子,贪婪地喝饱水。
雨水蓄满水渠,溢出大缸。
老村长涕泗横流:三年!三年了!
整个千渠时哭时笑,与雨声交织。
大旱三年,终于等来一夜大雨。
宋院大雨中,宋潜机体内经脉被不死泉冲刷,灵气随雨声暴涨。
冲出炼气,冲破筑基。
一路两破两境,砍瓜切菜般直逼半步金丹。
宋潜机暗道不好,强行压制不死泉,调动神识,引泉水回归净瓶,才没有引来天地异象。
好险。他长舒一口气。
春夜喜雨,应当是一门温和的功法,润物细无声。循序渐进,融于自然,无声中水到渠成。
怎会修为暴涨,差点不受控制。
连破两境的造化奇遇,应当只发生在救世主身上。
宋潜机略感无奈。前世他辛苦钻营,做梦也想涨修为。
这辈子吃面睡觉,修为追着他涨。
千渠之外。
卫平今夜睡在明月楼。
这种生活他早已习惯,有钱睡花楼,没钱睡阴沟,没他睡不得的地方。
半梦半醒之间,忽听雨点敲窗打瓦,细细密密,如乱珠落地。
卫平蓦然睁眼。
一推窗,湿淋淋的水气扑面而来,瞬间冲散屋里浓烈的酒香脂粉味。
隔着一层雨帘望去,对面歌楼灯火影影绰绰。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他灌了一口冷酒,含混地唱了半句曲子。
目光越过歌楼的屋檐,看向更远处。
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个普通的雨夜。
却不知为何,莫名心绪纷乱。
第82章 海选司工
一夜好雨。
清晨虹销雨霁, 彩彻云衢。*
宋潜机认真地清扫落叶残花,从小径扫入花田,由得它们慢慢腐化, 丰富土壤营养, 变作枝头新叶的肥料。
夏季大雨后,半尺长的蚯蚓钻出地面, 占据小径。
你们这些小东西平时挖穴松土, 替我改善土质, 默默无声任劳任怨。我看着你们, 竟生慈悲心
他前世认识的老和尚, 开口闭口说慈悲, 讲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他总嗤之以鼻。
宋潜机不由发笑:这辈子, 和尚还没见到,我倒先说起和尚的话了。他将蚯蚓轻轻拎起, 一条条放回花田, 以防被人踩踏,
回去吧小东西们。
于是当孟河泽、纪辰一前一后进门,正看见宋潜机对着蚯蚓微笑说话。
纪辰霎时间眼眶微红, 喃喃自语:我们都不在, 宋兄一个人孤零零的。
孟河泽二话不说,放剑系围裙,大步走向厨房。
他在外打猎, 忙着磨炼战技提升修为, 宋师兄没吃没喝, 只能与蚯蚓聊天。
等等!宋潜机见势不妙, 一把拦下:干什么?
煮面去。孟河泽现在对自己面点手艺很自豪,毕竟熟能生巧。
先不忙,有事和你们说。空巢老散修宋潜机为拖延吃面,大脑飞速转动,我想招一个司工。
孟河泽果然好奇:司工是什么?
千渠风沙大,土层干燥。昨夜大雨冲刷黄土,淤泥堆积,河道需要清淤。以后如何控制排沙泄洪,如何分水灌溉,不能埋头就挖,总要有人设计。等河道挖通,还要搭桥,还要修路宋潜机想了想,司工一职,总管督造工事,更要懂农耕。和司农刘先生一样,是我左膀右臂。
孟河泽恍然大悟。
纪辰小声嘟囔:我以为我和孟兄,就是宋兄的左膀右臂。
宋潜机心想傻孩子,你俩的种地水平还不如我。
最近修炼有何疑难?宋潜机问,一边不动声色地解下孟河泽围裙。
孟河泽毫无察觉,思索道:从前我出剑,如臂使指。最近总觉剑招已经发出,剑却还没到。不好受,像一对朋友渐渐生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