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潜机知道,这是华微山树龄最长的一颗树, 外表并不雄伟高大。
四季总是一个样,春时虫鸣鸟叫,细雨点翠,它没有因此更茂密。
冬至飞鸟寂灭, 群山寒彻, 它也没有枯萎。
千年间经历风霜雨雪、雷打电劈、烈火焚烧。根须深入地下,四通八达,几乎与华微山融为一体。
就像一个大家族中最年迈的老人,没有最强的力量, 却有最深厚的根基。
宋潜机摸了摸粗糙的树干,从净瓶中取了一滴不死泉, 伸手点了点树梢。
他和不死泉的交情越来越好了。
最早无法触碰, 后来可以取出瓶口氤氲的水雾, 现在已经能取用一滴真泉。
孟河泽、纪辰知道他喜欢触碰植物, 不以为怪。
他们与宋潜机保持距离,不去打扰。
这是我与宋师兄真正认识的地方。孟河泽对纪辰道。
我知道,你同我说过,共历生死,险死还生,与赵执事斗智斗勇。所以你一直感谢他纪辰还在扔雪球玩。
孟河泽摇头:现在不是感激,如果非要说一种,应该是感到安慰。
他接过纪辰抛来的雪球:我在外面刀光剑影,只要想到宋师兄稳稳当当,安安宁宁地住在宋园里种菜养花,我就觉得心里妥帖。无论漂泊多远,世事多艰难,总有个归处
结果我一回千渠,就听说师兄遇刺,还替卫平挡了一剑,我当时怎么想?卫平这混球跟我不共戴天!纪辰正要劝,又听孟河泽低声道:
但现在我希望他在这儿。
纪辰松了口气:我也是,他其实人不错,还挺可怜的,被喜欢的姑娘拒绝之后
孟河泽警觉:你说什么?哪来的姑娘?
纪辰立刻捂嘴,目露惊恐:我没说过!
你就说了。
你听错了!
一个个雪球高高抛飞,如流星坠地。两个人前后追打,跑出宋潜机身边,却突然一齐停步。
扔出去的雪球,被人打回来了。
带着劲气,炸成冰晶粉末。
孟、纪二人顿时变色。
宋潜机拍了拍老树,算作告别。
莫动。他前行数步,示意孟河泽收剑。
黑暗中破风声凌厉短促,雪亮光芒闪烁。
那边有人练剑?纪辰好奇道。
不是练剑,是练刀。宋潜机道,一人练刀,两人在旁掠阵。
师兄认识?孟河泽有些惊讶,好锐的刀风。
宋潜机点头。
子夜文殊,习惯子夜时分,僻静处练刀。
华微宗广邀宾客,处处热闹,没有比宋潜机这里更荒僻的地方。
子夜文殊的黑刀名为雪刃刀。
大暑天看此人一眼,清凉解暑提神醒脑,大冬天看此人
冬天谁还想看他?雪地不够冷吗?
宋潜机转头就走,孟河泽、纪辰匆匆跟上。
他这样貌似失礼,却最识趣、最省事的做法,直接表明无心打扰。
修士之间若非同门、不是朋友,看对方修炼功法不礼貌,容易犯人忌讳。
不小心撞到,就像误入有人的温泉池,当作不曾见过最好。
宋潜机咯吱咯吱地踩着雪,子夜文殊的修为,又增进了。比前世此时更强。
为什么这样的天才,一直没有引起冼剑尘的注意。
因为他寡言少语,雷打不动,一言一行皆如标尺,永不犯错。
他绝对是冼剑尘最讨厌的那类人。
子夜文殊脸上写着无聊,不,他简直就是无聊本人。
光阴长河中看,冼剑尘性格极度自我,收徒弟不止看天赋,更要脾气对胃口。
救世主卫真钰虽然随他习剑,也被他整得苦不堪言。
冼剑尘的性格缺陷和怪癖,多得能吓死密集恐惧症,做事全凭心意,无迹可寻。
宋潜机宁愿应付一百个虚云,也不想跟他扯上一点关系。
听着背后刀风声,他陷入沉思。
只要自己以后与子夜文殊保持相似境界,且落后一步,就能减少被冼剑尘盯上的概率。
万一真见到冼剑尘,他就立刻装子夜文殊。
好主意!
踩雪声停下,宋潜机静静等待,任月影西移,夜风吹拂,寒露降临,忍不住微笑。
宋兄,怎么了?纪辰问。
我有些事办,你们先回去吧。
二人不走。
终于背后刀风静歇,宋潜机回身,大步向前,高声道:在下宋潜机,子夜道友好,初次见面,冒昧打扰
孟河泽纪辰对视一眼,看见彼此眼中震惊。
练刀者是子夜文殊,宋潜机为何主动打招呼?
他从不主动结识修士,莫非青崖院监是位隐藏的种地高手?
一个是曾经最年轻的元婴,成名多年的天才。
另一个后来居上,从登闻大会到渡雷劫,才短短一年。
在宋潜机面前,旁人不好多提子夜文殊。
在子夜文殊面前,青崖众人也不提宋潜机。
两人有些王不见王的意思。
宋潜机无故去而复返。
子夜文殊身边两人,比孟河泽、纪辰更警惕。
院监师兄,宋潜机来作甚?身穿墨青衫的书生道。
他还带了两个人,看,那个就是纪编修!淡紫衫书生道。
孟河泽出门游历一趟,就带走华微宗外门弟子,名声大盛。
纪辰足不出户,在青崖的名声却胜过孟河泽,全因数套属他名字的题册。
青崖书生们以博览群书、学通四海为荣,千渠题册又以题目多变、难度变态著称。
修真界最强的一群做题家,绝不会轻易认输。
帮助外门弟子和散修入门的题册,他们做来简单,做完便大肆笑闹嘲讽一通:
题型确实新颖,真有几道令人抓耳挠腮,拍案叫绝,可惜没什么难度。
只有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们,才觉得这东西宝贝。
不多时,流言传入卫平耳中。他不生气,更不争辩那本就是专供泥腿子的基础题,只微微一笑,又出了进阶版,还题着纪辰的名字。
噩梦从此开始,青崖诸生被摁在地上反复精神虐打。
无数个挑灯苦战的深夜,都要指着纪辰的名字大骂。
今夜真看见纪辰本人,如何不心情复杂。
至于宋潜机,那更复杂。
因临摹英雄帖,而崇拜、佩服他的大有人在。但宋潜机远在天边,院监近在眼前,威望经年日久地累积,在青崖诸生心中近神,非一张字帖可动摇。
当两者被外人反复谈论、比较,子夜文殊众多的拥护者,不由对宋潜机生出微妙的敌意和忌惮。
雪刃刀映着月色,一段寒芒照在雪地上,比月光更凉。
一声刺耳声响,子夜文殊收了刀:湖心亭,我见过你。
这是反驳对方说初次见面。
宋潜机走得更近,笑着寒暄:又见面了,好巧啊。
子夜文殊抬眼,直直看着他。
天上月,地上雪,黑衣、黑刀的人。
此人拄刀而立,黑白分明。
他皮肤苍白,嘴唇薄而缺少血色。若非颈间露出淡青色血管,整个人就像一尊白玉像。
眉骨高,眼窝微陷,睫毛浓密地覆着,显得眼神更深。
宋潜机看懂了这目光的意思
你有事吗?
熟悉的冷气,宋潜机深吸一口气:子夜道友,我来是有一件事找你商量。
他没有再多废话,或绕圈子、攀关系。
子夜文殊又吐出两个字:请讲。
宋潜机笑起来:你以后快要突破之前,能不能传信告诉我一声。
这次子夜文殊还未开口,他身边的青衫书生已叫道:
宋仙官,您这话这是何道理?!
大道之争,修士素来图快图强。
第一只有一个公认的,第二可以有无数人自称。
我不想引人注目,我想每次慢你半步。宋潜机对子夜文殊诚恳道,当然不会让你白辛苦,你如果需要法器、符箓
青崖两人听在耳中,好像宋潜机故意炫耀他这次突破占尽风头,还炫耀千渠郡物产丰富,他身家今非昔比。
紫衫书生打断:你不要欺人太甚!我青崖不缺你千渠那点东西!
箐斋、梓墨。子夜文殊道。
两人闭口不言,瞪着宋潜机,神色犹忿忿不平。
纪、孟二人也瞪回去。
四只斗鸡目光厮杀。
宋潜机走得更近。
子夜文殊不喜生人近身,本想横刀阻拦,却不知为何,没有动手。
子夜道友,我是真心诚意,你能不能考虑一下?宋潜机赤手空拳,气息松弛,全无防备。
子夜文殊微微蹙眉,好似疑惑:
我们从前认识吗?
宋潜机一噎:一面之缘,不算认识。
这辈子确实不认识。
前世血河谷秘境中相遇,危机所迫,名门天之骄子和散修泥腿子同行一月。
一月里日夜不眠,用尽手段协作求生,也用尽手段互相防备。
说是朋友,实在太勉强。两人性格迥异,气性上头,都骂过对方许多狠话。
说是敌人,子夜文殊死前,明明有机会杀他,却没有动手。
子夜文殊死后,宋潜机有段时间回想起来,还感到一种孤独求败的寂寞。
第113章 剑在何处
断山崖风声呜咽。
冰轮悬照, 树影婆娑,子夜文殊沉默着。
他这样冷脸,好像随时要出刀, 身后两位名作箐斋、梓墨的书生不禁心中惴惴。
宋潜机浑然不怕, 甚至热切地笑着:
这世上的人, 原本谁都不认识谁。只要你愿意,我们就算认识了。我还可以做自我介绍。
话说出口,落在地上, 几乎溅起雪浪。
孟河泽心想,宋师兄今夜怎么如此反常?
非要跟子夜文殊过不去?
纪辰却想,这两人无冤无仇, 宋兄视名声如浮云, 绝不是小气之人, 难道是因为因为青青仙子?!
对啊, 怎能忘了她,陈大小姐对不起了,原来宋兄心里还有何姑娘!
纪辰忍不住微笑, 孟河泽右手按剑, 左手戳他,气恼地传音警告:
这等紧要关头, 你还胡思乱想?!对面快要拔刀了!
子夜文殊终于开口, 问道:你练什么剑?
宋潜机摇头:我不用刀剑。
子夜文殊看着他, 目光淡漠,语气却认真:不,你用剑。
宋潜机沉默片刻, 没有说谎或敷衍:是, 我曾用剑!
剑在何处?!子夜文殊道。
箐斋、梓墨顿觉激动, 只要姓宋这厮回答,自家院监下句一定是拔你的剑。
两虎相遇必争一王,敢当面挑衅压制境界,慢你半步,就要让他看看厉害。
剑在宋潜机本想说剑在心中,紫府中净瓶一震,提醒他如今只有不死泉,剑在当铺,我当啦。
子夜文殊脸色微变。
夜风呼啸,吹起他黑衣猎猎。
宋潜机在对方严厉的目光下忽觉理亏。
他知道战意被打断一定难受,只好低头扯扯礼服袖子的流苏:
咱俩不是商量互通消息的事吗,牵扯刀剑作甚?
纪辰撇嘴,小声嘟囔:若非当剑换绿漪,何来你这元婴郎。
小纪!宋潜机低喝,莫胡言。
子夜文殊已经听到了:是你。
登闻大会上,何青青弹奏《风雪入阵曲》助他突破。
子夜文殊曾偶然听说,何青青得了别人送的琴,才有惊鸿一曲。
是我。宋潜机只得点头。
不远处亮起灯火,积雪被踩踏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明显。
是华微宗执法堂的巡防弟子,将巡至此处。
子夜文殊淡淡道:告辞。
他转身离开。
青衣、紫衫书生匆忙跟上。
箐斋气道:他这样戏弄人,我们凭什么还要忍他?!
梓墨劝道:身在华微宗做客,喜宴不好见血,院监师兄是以大局为重。
子夜文殊平静道:他没恶意。
两人回头望,竟看见宋潜机站在原地挥手告别。
没恶意,是什么意思?
恰好他的喊声顺着夜风传来:子夜道友,明天见啊!
穿上礼服也不像正经修士,一身散修的红尘浊气。箐斋更气:什么棋书双绝,风流倜傥,淡泊宁静,全是假的,他就是个死缠烂打的无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师兄莫被他迷惑了!
梓墨:无赖事小,或许还变态。我听说他抓了刺客不杀,把人关在宋院里日夜折磨。
子夜文殊忽然停步,回头看两人,目光如冰雪。
两人一惊,脸色霎白,一齐行礼:院监师兄,我知错了。
何错?子夜文殊面无表情。
箐斋擦冷汗:一时气极,背后妄议他人,犯了口舌。
院律如何?子夜文殊问。
梓墨低声道:无凭不议人,议人不避人。说人是非者,必是是非人。
伸手。子夜文殊扬起刀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