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嫂嫂年轻一些,但也已经只能爬着走,她们神情麻木且透着绝望,烧尸的味道一日比一日浓郁,谁也预料不到下一个是不是自己。
这种情境之下,整个黎家,唯一没有放弃仍在咬牙坚持的,只有黎宵。
黎宵将瓶子抖落在被子上,催促着家人快点喝。
然后又说:“朝中派人新送来了三个药方,我已经命人开始熬制了,说不定这一次能行呢!”
两个嫂子艰难地挪过来,木着脸去拿瓶子。
黎宵说:“我去命人将药分发给大家。”
“宵儿,”黎远山开口,声音低哑,眼中透着浑浊和濒死的颓败,“照顾好你弟弟妹妹。”
黎宵喉间一哽,他想说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
但他最后还是说:“我会的,他们在城中都很好。”
黎宵说完掀开门帘出去,手在袖口又摸了一瓶出来,拧开盖子,这一次慢慢地喝下去。
喝了之后,他并未将瓶子扔掉,而是揣在了怀中,距离他心口最近的位置上。
感情这个东西,在顺境之中,可能会被岁月侵蚀,被柴米油盐摧毁殆尽。但是在逆境之中,它就像是生长在峭壁缝隙的野草一般,不但经得住风吹雨打,甚至还能借着风播撒种子,随着春风洒满大地。
黎宵怀中揣着郭妙婉千里迢迢给他送来的药瓶子,心中的悸动正如他此刻因为奔跑乱跳的心脏。
他对郭妙婉的喜欢,在这“峭壁悬崖”的生死边缘,肆意生长,扎根进了坚硬的岩壁,开出了一朵颤巍巍的——名为爱意的花。
黎宵染病了不能进城,但是他指使着手下,将郭妙婉给他送的那整整两大箱子的补药,全都拉到城外,放到了安置民众的帐篷中间。然后哑着嗓子,对着大家说:“这是妙婉公主,自皇城中千里迢迢命人送来的,是补药,比老参汤还带劲,我已经喝过了。”
黎宵说着,当着患病灾民的面,又从箱子里拿出了一个小瓶子,仰头喝进去。
“看,不会有呕吐的症状,多日无法进食的可以喝这个再撑一撑,”
黎宵说:“皇城的太医院这一次送来了三个方子,我已经命人架着大锅熬上了,我们不能放弃,城中还有亲人等着……咳咳咳……”
黎宵剧烈地咳了一阵子,眼泪都咳出来了。
已经有人犹犹豫豫地来拿药了,但是人数不多,毕竟郭妙婉恶名在外,单单是“妙婉公主派人送来”的这个名头,便已经吓退了许多人。
若不是黎宵现在有十足的公信力,没有百姓敢喝郭妙婉送的东西,谁知道她会不会掺了毒。
但是黎宵带头喝了,以身作则,并且喝不喝是他们的自由,车子就摆在那里,那些药也全都敞开放着。
于是陆陆续续地,有些人来拿。黎宵达到目的,又戴上了面巾,转头去和这一次皇城中派来的人交涉,商议着熬药和送药的具体事宜,还有随行的医师怎么能够避免感染。
临近入夜的时候,三种药方熬制出来的药,全都送到了帐篷里面,这一次,也是自愿喝或不喝。
毕竟这些药方,随行的医师也已经在下午的时候同百姓们言明,效用不能保证,太医院还在测试阶段。
但是有很多患病已久的,根本等不及了,死马当活马医。反正不喝要死,喝了真不行,倒也死个痛快。
因此分批尝试的人很多。
只有一些年轻的,能熬得住的,症状较轻的并没有贸然尝试任何的药物,在等其他人的反应。
黎宵依旧是身先士卒,他将三种药全都喝了。
并且黎家的人也非常支持黎宵,全都喝了。
等到整整三大锅汤药,被百姓分完,已经是深夜。
这片营地当中到了入夜,并不消停,患病者痛苦地哼叫和叹息,听起来让夜色更冷,人心结冰。
但是这一晚上,却格外地不消停,才过了丑时,营地当中便炸开了。
有百姓在服药之后,出现了上吐下泻的症状。黎宵也已经跑了几次茅厕,吐到胃袋绞痛,但还是咬着牙白着脸,迅速让人将火把点燃,照亮整个安置营。
此次随行的医师们也已经起来了,但是营帐里面的百姓却已经有人闹了起来。
“这到底是杀人还是救人!我老娘喝了药之后折腾了整整一晚了,她马上就要撑不住了!”
“来人啊,你们救救她吧,快救救她!”
“我父亲也是,”另一个身量高些的汉子,从他自家的营帐里面冲出来,“昨天喝了药之后便开始了上吐下泻,现在账内已经待不了人了,你们不是医师吗,快想想办法!”
随行的两个小医师,都是太医院的新人,但凡是有点家世背景的,谁会来这种瘟疫横行的地方涉险?
他们带来的药出了问题,被民众一吼,其中一个便嗫嚅着说:“都说了药效不能保证,你们都是自愿喝的啊……”
“你放屁,我们也是走投无路,现在出了问题,你们难道就没有应对之法吗?”
“对对,没有解药吗?!”
“快点配制解药……”
另一个医师稍微年长一些,也稳重一些,开口解释,“这些药物就是大量清瘟解毒的药物,本身是并没有毒性的,太医院的太医令亲自试药,就算是治不好你们的病症,也不会致命。”
“你们出现了这种症状,还需要观察……啊!”
“观察个屁!再观察观察,我老娘都死了!”
医师直接被群情激愤的民众扔药瓶子给打到了额头上。
医师捂着流血的额头,也恼了,吼道:“一定不是药的问题,你们想想你们有没有吃别的!”
黎宵也连忙让护城卫拦住了民众,不过人群中很快有人喊到:“是补药,是那些补药!我老娘和栓子他爹,都是吃了黎统领给的补药,才会出现这种症状的!”
黎宵顿时面色铁青,“我自己也喝了!”
“你难道没有出现症状吗?我已经看着你和你家中人跑了好几次茅房了!”
“就是,你为什么还包庇,那些补药你亲口说的,是妙婉公主送来的!”
“妙婉公主如何歹毒,这天下谁人不知,你将她送来的药给我们吃,你到底是何居心!”
“杀人了,杀人了啊!妙婉公主这是要让我们索性直接死在这里啊!这世界上还有没有王法!”
民众们彻底沸反盈天,他们不能动黎宵,但是此刻不摧毁什么,又根本难以平愤,顿时拉帮结伙地朝着那放置补药的车冲过去——
“砸!给我砸!这种害人的东西,不能留着!”
“妙婉公主早晚要遭到报应,她残害了多少忠良,今日又毒杀了多少百姓,老天爷都看着呢!”
“都砸碎了,我等着看这个毒妇也染上恶疾……”
黎宵头晕目眩,恶心想吐。
但是这一瞬并非因为药物作用,而是这些根本不听解释,要毁掉那些补药的百姓。
但黎宵也知道,现在不能拦,他身为护城卫统领,护城卫一旦和百姓起了冲突,之前那种百姓四散而逃妄图传染别人的形势,便又会卷土重来。
“哗啦啦!”
是大片瓷瓶碎裂的声音,黎宵闭上眼,心中疼得要滴血一般。
之前公主给他喝,也只是一两瓶,这么多的药,不知道要耗费她多少精力财力。
就这么被糟践了,公主说不定还要背负更重的骂名,黎宵觉得自己喉间都涌上一股血腥,怎么会这样,不该这样!
不过正在黎宵心中郁猝得几欲呕血的时候,突然传来百姓的痛呼声。放着药瓶的车上,一个女子站在闭合的箱子盖上,手持长鞭,甩得宛若游龙,哪个百姓敢上前,便会被她甩上一鞭。
“你们好不知好歹,”女子并没有戴面巾,一副根本不怕传染瘟疫的样子,“喂狗东西狗都知道摇尾巴,你们这是恩将仇报,连狗都不如。”
“你们不配碰公主的东西!”
黎宵看去,便见站在车架箱子上的女子,正是白天将那些药交给她的女子,她自我介绍来着,黎宵顿了顿,想起来——她叫冉秋。
黎宵此刻都无法去震惊她将鞭子耍得多么漂亮,掌控力这么强,定然是十分内力深厚。
黎宵现在只庆幸,他不能站出来去护着那些药的时候,有人能够护住。
“护城卫,护城卫不管吗!”
“这是哪里来的乡野蛮女!这天下还有王法吗!”
“她定然是妙婉公主的人,纵容手下殴打平民百姓,果然是妙婉公主的作风!”
黎宵带着护城卫拉开了百姓,心力交瘁,实在忍不住,跑到旁边去干呕。
百姓们见状,更是越吵越厉害,一时间整个安置营中喧闹不止,到处都是哭诉和抱怨。
黎宵已经吐不出什么了,一整天他只喝了几瓶补药,还有那些汤药。
但是黎宵即便是到现在,也绝不认为,是郭妙婉送来的那些补药出了问题。
他并非因为现如今爱慕她,所以偏帮。在黎宵的认知里,错了就是错了,对就是对,这些补药绝对没有问题,他之前喝过的!
不过他现在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
黎宵吐完面色更白,擦了嘴回来,准备继续和护城卫一起压制民众。却见民众不知为什么,彻底疯了一样,居然开始和护城卫动起手来。
“死人了,死人了,你们居然还护着那些药,难道你们都是一伙的吗!”
“圣上向来疼爱妙婉公主,那毒妇不知道给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汤,说不定……说不定这一次连圣上也想要我们死呢!”
黎宵听到人群中传出了这样的话,眉头顿时狠狠皱起来。果然现如今已经毫无理智的民众们,这次完全压制不住了,甚至有人抄起了家伙,朝着护城卫抡去。
黎宵走近一些,他手脚发凉,连骨缝里面都开始发冷。他整个人都在颤,但是他居然离奇的镇静。
他想起了小时候他大哥教他潜伏,作为一个军探,最重要的,便是绝对要耐心,要冷静,要果决。
黎宵没有直接冲进人群,加入已经开始的混战,而是绕过冲突的两拨人,直接进了那个因为家人死了,正在崩溃地嚎哭不止的营帐之中。
死的是一个老太太,面容枯槁,像一把干瘪的柴。
她身边一对小夫妻正哭得撕心裂肺,黎宵走进去察看,两夫妻看到他之后,便开始大吼大叫。
“你还想怎么样!黎统领,我看你就是公主的走狗!”
“滚出去!滚出去!啊啊啊娘啊!”
黎宵被男子推搡了下,执着地要朝着里面进,“让我看看她。”
“看什么,看什么,你这个帮凶,公主的恶犬!”
“滚啊——”
黎宵还是执着地撞进去,扑跪在死去的老太太面前,检查她身上的异样。
那些人都说吃了公主送的药,会上吐下泻,但是这老太太的周身,并没有异味和脏污。
他顺着她的手臂找下去,然后在她尚未僵硬的手中,发现了完整的药瓶。
还未打开的。
黎宵面上闪过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