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平带着两个姑娘回到二层长生阁花了不少时间,夜色已深,眼看着外面夜市的灯火都到了渐渐熄灭的时候,逍遥界好像真的迎来了末日一般,逐渐陷入黑暗。
幸好头上星图散发的光芒,遍洒大地,好似满月辉映,照得夜色安宁。
目光所见,像是镶嵌在琉璃之中的静止画面,如此美妙引人,却又是这般脆弱易碎,需要有人小心翼翼的捧着,似乎一个呼吸,就能把眼前景象撞成粉末。
“我们身居其中。”卢平笑了一下,夜风喜人,他不能愁眉苦脸面对:“等会如果韩韶风睡了,两位姑娘也该去休息,有事等明日再说,若佩已经有了他的决断,你们也放宽心,对他有点信心才是。”
“两位姑娘的心情,我不能感同身受,贸然开口相劝有些不近人情,但这是我如今唯一可以为萧若佩做的事情,还请两位…”说到这里,卢平闭口不言,走了两步才带着歉意继续将话说下去:“今夜所见,实超出我所能接受的范围,口不择言,多有得罪。”
苏流穗听他先前语气就像是确认了萧若佩回不来一般,心中生气,听他后面的言语,再观卢平神色,却发现这位被誉为逍遥界文道之首的大才,居然不敢正眼应对两人。
对于逍遥界的人来说,今夜与平常无异,只有在六层长生阁见到萧若佩所传达的讯息的人,才知道如今的源界多么凶险。
这片承载着人类基业的大地,将会在两天之内决定存亡!此刻的源界,并不比花瓶坚硬多少。
萧念竹看着外面的光景,眼中有光芒闪烁:“他会有办法的。”
三个人都不知道说些什么,面对如今的状况,不管说什么都不合适。
来到了韩娥窗外,里面还有烛光亮起,三人的脚步声传到屋里的时候,烛光忽然熄灭,里面窸窸窣窣发出了一连串的声音。
卢平奇怪地听着里头动静,上前轻轻敲门。
“已经睡觉了!”韩娥赶紧回答道。
“卢平有事要向韩韶风请教。”听她说话的语气不像有困倦意思,卢平便直接表明来意。
里面的人显然是松了一口气,听见她从床上起来,打开门缝见到来人果真没有崔护书,这才彻底放开,里面的韩娥衣着整齐,并不像准备入睡的样子。
“两位姐姐?”下午韩娥已经和两人认识,知道她们和萧若佩的关系,见到两人之后连忙上前握着萧念竹的手热情说道:“快进来,姐姐还没有找到休息的地方吗?今晚要不住韩娥这里?阁中有很多房间,哥哥以前来述职的时候也是住长生阁的。”
有星光在外照射,阁中不需要烛光也能看清大概,开门请几人进来之后,韩娥打开余烟袅袅的灯罩,点亮蜡烛之后重新罩上灯罩。
“我们来找你问问‘蜃界’的事情,不会打扰到了妹妹休息吧?”萧念竹有些不好意思。
“我平时很晚睡觉的,长生阁这么多书,不看到困得睁不开眼,我怎么舍得去睡?不过崔爷爷平时不让我睡太晚就是了。”说漏了嘴的韩娥赶紧补救:“你们可别告诉崔爷爷啊!”
韩娥今年才刚到十岁吧?爱书成痴,不仅仅是传言。
卢平听到她说的话不由得感慨,就算是太学院里他的学生,能比韩娥勤奋的都没有几个。
世人都相信韩娥是靠着吃书才获得大量的知识,而忽略她本身的努力,觉得有人天生不凡,却不愿意相信他们的不凡由努力创造。
“不过蜃界嘛?”韩娥将桌子上遮掩用的书本拿开,底下垫着一本纸页发黄的书籍,看起来有不少的年月了。
“我最喜欢这种书的香味了~”韩娥忍不住将鼻子凑到那本古书上,深深的吸了几口气,一边的卢平看得都以为她就要一口咬下去。
“这是《异行记》?”卢平看到书籍的内容,一些记忆翻了出来,他终于记得自己在什么时候看过蜃界了。
那是他小时候当做故事看的杂书《异行记》里面的一篇文章,文章说了一个小孩子遇上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那个人说他来自蜃界,蜃界映照着人类的倒影,却发展出了不同于逍遥界的世界。
逍遥界万年之中,除了百年前差一点发生过战争,作为战争萌芽的兵院出现,最后被张直掐灭了苗头,逍遥界最近的一次战争阴影就此消除。
驱除异族之后的万年时间里,人类的历史没有一次战争出现,但是人类之中却一直都有战争的概念。
器院四门工、礼、兵、巧,其中兵一门制造的器械,都是战争所用,很奇怪的是即使逍遥界有着繁杂的兵器,却最多只是用在对付野兽上面,武道出现之后,刀剑才在逍遥界里兴盛起来,更多人将这些增大杀伤力的器械称为武器而非兵器。
而兵院研究的很多战争器械,到现在都没有用武之地。
卢平虽然不清楚器院的学问,但是作为文首,对此还是有相应的认知,他知道的就有许多无用的兵器,其中包括巨型弩床,以及与烟火相近却有着巨大杀伤力的火药,这些在兵院里都不是稀奇物。
耀日城是张照玉当初按照兵院学问规划建造的,那是逍遥界唯一为了战争建立的城市。
《异行记》的那篇文章,说了蜃界替逍遥界承受了所有的战争,所以人类才得享太平!
这本书是水莲先生幼年所作,许多人都当成是小孩子的奇思妙想,不太重视其中记述的内容,卢平对这种杂文也不怎么上心,只粗略看过一遍,之后便弃置一旁。
如今从萧念竹口中得到蜃界的消息之后,又从韩娥这里找到记载蜃界的源头,他脑海之中的记忆开始复苏,原本不太确认的事情,一一被印证。
源界不止有人类,灵精,妖异,那些不是远古传说,而是真正的存在过的生灵。
水莲是万年前的人物,她将见识过的事情,用杂记的方式记录下来,世人当做故事一直流传到现在。
换做正规严肃的记录,都不可能流传到如今,卢平知道结果,万年以来那些曾经犹如明珠一般闪亮的文章,最后的结局都是留在长生阁内蒙尘,一百个人类之中,能够记住那些华美文章的人不超过一个。
唯有当做通俗故事流传下来的东西,才能够在万年的时间里面永不磨灭。
“你们找‘蜃界’的资料做什么?”韩娥将头从书中抬起问萧念竹。
“星图上正在接近的就是蜃界,那一个星旋,代表的是我们所居住的源界。”卢平将他们在六层破译的结果告诉韩娥,他可不敢小看这位年纪小小的韶风令,如今是要她鼎力相助的时候,隐瞒会漏过很多重要信息。
萧念竹点头表示认同卢平的话。
韩娥翻开书本,找到有关蜃界的记录,然后将书本推到等候的几人面前。
这一本并不是外面流传通行本,而是由历代护书抄写,与水莲先生所著的原本差异最小的一个版本。
这本书记录的可不仅仅是故事,还有蜃界的来历,其中记载着人皇萧遥和苍圣的对话。
在苍山之上,苍圣站在树荫之下,向人皇萧遥说道:“我将创造一个世界,一个源界的影子,它代替源界承受炽日,将树荫留给源界,那个世界,名字是蜃界。”
翻看书籍的描述,卢平终于知道即将与源界接触的是什么。
那一个替代了人类承受了所有伤痛的世界,如今要与源界连接了!
难怪萧若佩没有选择击碎蜃界与之两败俱伤的做法,如果记载属实,那源界亏欠蜃界许多,即使源界被蜃界击碎都不能有半点怨言。
如果不考虑生活其中的生灵,第一种方法肯定最为合适,从此不分两界,新生的生灵,都生活在新的世界之上,不会背负他们这些前人承的恩,受的罪。
“你们是说蜃界已经接近源界,我们有可能和书里的人一样,见识到蜃界生灵了?”韩娥却不似他们这般惊慌,反而十分的兴奋。
“和书里的人一样…”卢平抓住了某些灵机,继续看着书里描写:“记录了人类与蜃界生灵相处的场景…蜃界生灵最后吃掉了那个人类的影子,这才得以重新回到蜃界里面…”
“吃掉影子,是字面意思只是把影子吃掉,还是隐瞒了什么信息?”卢平看得不明所以。
韩娥笑道:“卢先生别太当真,你又不是小孩子了,还信这些乱写的故事,难道以前人类有跟蜃界来往的经历吗?要是以前可以来往,现在就算再次与蜃界相连,也只是重现历史,而非是我们与蜃界首次接触,有了接触的历史,那我们也不必过于紧张啊,说不定蜃界的生灵都和书里写的一样,会是人类的朋友呢。”
韩娥到底还是一个小孩子,卢平摇头继续打算从字里行间找到蜃界的资料,他换做自己是蜃界生灵也不会对人类有好感。
如果真的像这本书里记录的一样,蜃界是替源界承受了所有苦难的世界,那生活在其中的生灵这万年以来经历可想而知。
换做是他,绝对想着将痛苦两倍返还于人类。
“究竟是谁将蜃界牵引过来的?”事到如今,卢平依然没有头绪。
蜃界与源界相连,对谁有好处?如果没有好处,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又或者是蜃界之中的生灵发觉到了源界的存在,想要宣泄万年积压的仇恨?
星辰之上,萧河再次来到了萧若佩所在的云始星。
“你看见了吗?”他面前的萧若佩依然保持着良好的精神状态,即使与星辰运转之道融合差不多一个月,却不像被道侵蚀太深,他还清楚的保留自己作为萧若佩的意识,想要在天星恢复正常之后脱离星辰回到逍遥界里面。
如果没有外物干涉,他的确可以做到,可惜他被星辰限制本身就是一个陷阱,猎物落入陷阱之内,如今猎人过来收网了。
“只为了我一个,就牵引蜃界至此,你也真是大手笔。”萧若佩并不慌张,他淡然开口道:“别忘记我有击碎蜃界的能力。”
“可你不会那样做。”萧河十分相信自己对萧若佩的了解,他完全不是那种可以狠得下心去屠灭一族的人。
“而且我本来的目标也不是你,而是灵精界,灵精如果受到攻击,会选择将源界重归混沌,苍圣的天道身份会与源界一起消失,混沌之中生成的新生世界,将不再会有你们这些外来者。”
因为知道萧河有后续手段,萧若佩的意识一直都在保持沉睡,只有真的到了面对萧河的时候,他才完全清醒过来:“你为何如此憎恨我们?”他很好奇萧河的恨意从何而来:“在逍遥界见到你的时候,你并不像一个被道所侵蚀的人,你对念竹很好。”
“萧河,真的没有必要,你如果需要驱除我,只要一句话的事情,没有必要将源界牵扯进来。”
“他们灵魂里面,都是你的影子。”萧河扫视着星海之中的法修:“他们的道,已经是被你影响的道,这万年来发展至今的法道,不是道侵蚀人,而是你一直在对源界进行渗透,到了不得不重塑源界才能将你们彻底清除的结局。”
他凝视这萧若佩:“这是你造成的后果。”
“蜃界是苍圣创造的,我这么做,目的也不只是你,你已经被道所限制,不再需要我担心,这是我为下一个目标做的事情。”他在云始星前坐下:“好好欣赏吧,我为苍圣准备的坟墓。”
“说说你施法的时候用的暗语。”萧若佩对已经近在眼前的蜃界视若无睹,他已经盯着那个世界二十多天,早已经没有了新鲜感。
蜃界很荒凉,这可以预料得到,萧若佩所见的二十天,那个世界就有十天在进行大规模的交战,整个世界的生灵,无时无刻都在战斗之中求生。
然而这些生灵永远都不会死,因为他们是源界生灵的投影,作为主体的源界生灵没有死亡,他们就会无限重生。
只有等到他们所对应的源界生灵死亡之后,他们才能得以解脱,连死亡的结局都不属于他们,他们无法选择自己的死亡方式。
这是最不公平的事情,萧若佩知道蜃界与源界相连之后,这种积压已久的怨恨爆发会让他们不顾一切,让他们杀死自己对应的主体来获得死亡,他们也会一往无前,这是他们唯一能够主宰的结局。
源界之中的生灵能够感知到蜃界的接近,同样作为投影的蜃界,也能感应到源界的存在,那里的生灵已经有三天没有厮杀,而是在磨砺自己的战刀,等到接触的一刹那,选择与主体同归于尽,那个世界无时无刻都在争斗之中,萧若佩却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在他们身上展现出如此强烈的战意。
这是复仇之烈焰,完全被仇恨侵蚀的生灵,甚至不能将他们当成生灵来看待,但是萧若佩却无法无视他们的痛苦,即使站在人类的身份之上,他都无法对这些生灵动手。
他们的苦难,他们的结局,全部都是源界之中的生灵造成的,他们杀死源界之内的生灵,自身同样会死去,但是他们却都想在与源界接触的一瞬间,将他们的主体找到并弄死。
“苍圣…”萧河作为法修活了许久,对施法口诀熟门熟路,很自然就说出了口。
萧若佩笑道:“是苍圣,你们施法前都要向苍圣祷告,你觉得可以用他所限定的道来对付他吗?”
“蜃界会毁灭源界的道力,那时候苍圣不能以源界天道的身份出现,不过是一个寻常生灵。”萧河并没有因为胜券在握表现出沾沾自喜,他依然谨慎,即使他的计谋连续成功了三次:“作为寻常生灵,便有生老病死,在时间面前,他死的状态会立刻出现,不需要我动手。”
“夜里你用一盏灯照着圭表,随意将影子投射到任何的时间刻度上,但是世界并不会因为圭表影子的变化而来到相应的时间。”萧若佩笑着摇头道:“你只不过是掌握着夜里的灯,却以为自己是天上太阳。”
“你是说逍遥岛吗?”萧河听到萧若佩的话没有受到半点影响:“逍遥岛不过是一盏大一点的灯而已。”
“你被道迷惑了。”萧若佩知道他的弱点,作为时间之灵,萧河太不稳固了:“日升日落,圭表上移动的影子,都不能代表时间流逝,这些都是时间流动产生的表象,而且逍遥岛并非是真正的太阳,它只是太阳的倒影。”
他看着萧河道:“你所坚持的道,设立在虚假之上,即使你将掩饰真实的我们驱除,你依旧见不到真实,因为你本身是虚假的造物。”
“何为真实?何为虚假?”萧若佩看着即将接近的蜃界,嘴里呢喃:“即使他们是源界倒影,我都不敢将他们视作虚假,不敢摧毁那个世界,你却不在乎两个世界的存亡,认为只有你的道才有存在的必要,你的道才能衡量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