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学院出来,萧若佩的脚步有些沉重。
卢平给他留下一个大难题,要他亲手送武者去死。
蜃界的降临会给人类带来很大的伤亡,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但是谁都没有决定哪一部分人去送死的权力。
卢平不能,萧若佩不能,就算是界御皇帝,也不能。
“早知道就留在星辰之中了。”他叹了一口气,拖着脚步往苍山走去。
卢平临行时候给了他两条建议,一是去苍山看看,二是要是实在不能下定决心的时候,就去兵院借胆,实在不行,就学高长令,脱了外袍亲自下场打架。
最后一个是为了给萧若佩放松心情开的玩笑话,他在卢平面前的确笑了出来,但是如今孤身一人,他却如何都不敢笑。
“回去吧!”下定决心之后,萧若佩快步走向苍山陈家。
长生阁的星图已经成为了人皇城的明灯,路上纤毫毕现,惹得许多喜欢夜间活动的人更加活跃,因为人皇城有六层这‘地上月’,夜晚都热闹了许多。
萧若佩一路行来,熙熙攘攘,偶尔有喝多了的人靠前过来,还想邀请他一起喝一杯,也不曾发现被他们撞到的人正在为了许多人的性命担忧。
但却是这样,走了一路的萧若佩反而放松了些许。
他在苍山回望人皇城夜市,看了许久人间烟火,直到夜市灯光渐少,长生阁也关上了六层窗户,星图光芒黯淡之后,才回到陈家。
少女们睡在陈玉那边,萧若佩的客房不与她们相近,只是看了一眼,没见有动静,确认她们应该都是睡着了之后,他怀着侥幸的心理飞到了苍山之上,来到与陈玉上次夜间会面的地方。
可惜这里没有他希望的人在等候。
“我是想从陈玉那里找到依靠吗?”萧若佩摇头轻笑,在苍山上静坐了一会,心情终于平静下来。
第二天他难得的睡了懒觉,鉴于他从星辰之中刚刚回来,也没有人来打扰他,不过他出来之后倒是看见女孩子们聚在门外水榭上欢谈笑语,见他出现,姑娘们就全都停了下来。
陈玉今日放下了事情陪着,所有人都在,还多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姬兰君,莺莺燕燕,满院花香。
“好你个萧若佩,才出去一天,就认识了兰君姑娘,以前没有见你如此本事啊!”陈玉当先发难,姬兰君也在一边笑而不语,没有做出任何辩解。
苏流穗看样子没有打算帮他说话,萧念竹含羞带怯的转过眼睛不敢看他,只有韩娥蹦起来迅速跑到萧若佩这边:“她们偷看你睡觉!”
这小妮子看来是谁都不偏帮,只向着热闹凑,怕事情没闹大。
萧若佩在她额角弹了一下,笑骂道:“你就没有?”他并不介意这种事情,苏流穗和萧念竹都是至亲,无可厚非,陈玉和姬兰君最多也就是有些好奇心,无伤大雅。
韩娥捂着额头笑道:“我最先来的。”看她的样子还挺得意。
好在萧若佩在房间内整理了一下仪容才出来,要不然会闹出不知多大的丑,用玩笑话化解了轻微的尴尬之后,他朝着姑娘们说了自己打算一人去苍山看看的想法,那边也玩得正高兴,随便应了一声便没有跟过来。
萧若佩走后,几个少女却绽放了笑声,一个女孩子在男人面前多少有些放不开,但是她们的数量远远超过男子的时候,却更加大胆而且放得开。
这些人议论的主题无非是刚刚逃跑一样走出去的萧若佩,其中对他最了解的就苏流穗一个,此时俨然成为了中心点,对于这一位神秘的玉名侠兼长生学士,许多人都还有很大的好奇心,即使像陈玉这般的女子也免不了想要了解他的过去。
问过云叶去了长生阁之后,萧若佩也不禁为他的转变而感到诧异,云叶能够如此勤奋,确实出乎意料。
应该是被推着走上属于他的命运之后,他已经发觉到自己应该做什么了吧?
萧若佩对此有切身体会,如果不是遇上苍圣,他现在依然留在青松镇当个韶风令,根本不会想到自己一句话就能够决定千万人的生死。
既然卢平说过苍山上有能帮助他的东西,那就值得上去看一看,没有意外的话, 明天人皇就会召见他,那时候他要对朝中管理着逍遥界的大臣们说出蜃界的事情,并作出决定逍遥界命运的打算。
即使很多大臣都已经从传言之中得到了蜃界的消息,但是将这件事揭露出去,又是另外一回事,就算他们明知消息无误,为了人类的安危,还会一再向萧若佩求证真伪,他需要拿出确凿的证据,比如自己掌握着星辰的力量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同样需要展示。
而后更要为他自己的决定作出解释和承担责任,他不想亲手将武者推入深渊,同样其他人也不想,为了避免手上沾血,他们会尽力摆脱与这件事情的关系,并且坚决的站在萧若佩的反面上,以此保持他们一身干净。
即使他们并不觉得送别人去死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卢平昨晚的言语已经很明白的说出了事实,他萧若佩注定了会是和张直一样的剪枝人,免不了千夫所指。
他即使知道自己的决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也要坚决的站稳自身立场。
就和万年不移的苍山一样。
苍山作为人类的圣山,有人皇萧遥在此立誓,决定了人类成为源界主宰的命运,后代界御皇帝皆在山上承受苍圣的认可,崇高至此,却难得的十分平易近人,不管何时都任许多人来此游玩。
萧若佩也只是一个寻常的登山客,如果不是卢平在前边带路,他根本就不会引起多少人注意。
既然是提议他登苍山,卢平当然不会置身事外,不仅今天,明天面见人皇的时候,他同样会作为萧若佩的领路人,带着他进人皇殿。
这是萧若佩下定决心的原因之一。
卢平可以不来趟进这浑水之中,但是他却为了萧若佩,放弃了自己前半生积累的名声,站在他这一边。
至少在明天的朝堂之上,有人会站在萧若佩的一边与他共同承担一切。
在卢平的心中,二十年之后的萧若佩或许有能力去接受这种命运,但是现在的他实在太过于年轻,年轻到令人感到怜惜。
卢平没有说话,一路登山的过程虽然简单,却肃穆庄重,周围的游人不知道为何两人如此作态,还有人见卢平想上来套近乎,都被萧若佩的通脉劲推开。
在别人的感觉里面,那通脉劲就是一阵奇怪的山风,许多人会在自己熟知的知识里面挑选借口为不了解的事物做出解释,忽略大部分超出想象的怪事。
昨晚卢平所问万年前的人类如何,本该是每个人都可以考虑到的问题,却没有人去深究过,其原因也在于此。
既然有了苍圣这一方便的解释,那就不需要再去费尽心思寻根问底。
卢平虽然是个读书人,但是体质很好,登上苍山只不过是稍有脸红气喘,他笑着向萧若佩说道:“平时过几天我就会到苍山顶上看看,习惯了就不觉得累了,但人终究会老,近年越来越感觉到体力不支,有时候半途中就想要停下休息,心里却不承认我已经上了年纪,还可以一口气登顶。”
“一眼千里啊!”他慷慨四望,苍山顶上没有太多树木,中州都是沃土良田,一望无际:“每当看见逍遥界的辽阔,登山的疲累就能一扫而空。”
萧若佩到底年轻,又是韶风令,习惯了爬山涉水,苍山虽高,山路却平坦,他不觉得到山顶之上有多少困难。
顺着卢平的眼睛看去,云阔风清,实在令人心旷神怡,见惯了这种风景的人,胸怀都会宽广一些,不怪得中州人大气。
“我带你去看看天心顶,那里有历代界御的誓词,看过之后想必你会做出抉择了。”卢平笑道,不顾脚下酸软回身往苍山中心走去。
萧若佩也从风景之中收回目光,往那方巨石走去。
苍山是中州唯一的高山,远远看过来,就像是顶天立地的支柱,这里选出来的人皇维持了万年逍遥界的稳固,说是天柱不算过分。
在人皇城苍山是很受人喜爱的地方,但是不多人会花上半天登顶,即使是仰慕苍山,大多数人都是留在半山腰就停下了。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登山只是满足一下好奇心,天心顶上大部分景色,都有名家绘画流传在外,天心石刻,东见日出,苍山云崖,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是这些景色需要花费大量的体力精力才能见到,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是觉得有些得不偿失,真的能够下定决心登顶的人,十中无一。
想见日出,必须半夜开始攀登,想看云海,又要恰逢其会,更别说难得一见的夕照千里了,那样的景色一年未必能有一次出现。
还不如留下力气去看名家画作呢!
卢平边走边介绍天心顶的情况:“界御皇帝被选出来之后,就会登上天心顶,祭拜天地,在此立下人皇之誓,一旦他们所为违背誓言,人望天命皆散,苍山便开始进行下一次的人皇圣选,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有留下誓言,有些界御认可其他界御的做法,就会用相同的誓言作为自己行事准则,用得最多的,还是萧遥的‘仁’与‘正直’。”
天心顶上有一块巨大的白石,石头浑然天成,毫无杂色,石上有刻字,上面写着历代界御的誓言。
萧若佩看向最当中的正直二字,却发现有些虚浮,卢平笑道:“因为太多界御用这二字作为他们的誓词,万年以来,多有变化,已非原迹。”
眼光移动,万年之间出现过不知道多少位界御皇帝,他们的誓言占据着这一方大石,已经分不清是哪一位界御皇帝所留。
他的眼睛落在卢平所指的一句话上:“我死万民生,则我死亦存,我生万民死,则我生如朽。”
“这是支持张直的那一位界御皇帝留下的话。”卢平笑道:“很多人都觉得他没有什么能力,但是他放手让张直去做剪枝人,那就是他最大的能力。”
“这条誓言,至那位界御皇帝死去,都没有褪色。”
“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和他一样?”萧若佩并不畏惧自己死在人前,他怕的是自己即使付出性命,也不能阻挡蜃界的危机。
卢平摇头笑道:“没有这样的事,谁都不该轻言生死,不管是你还是那些武者,于我昨日所言,性命会因为生前行举,而有不同的意义。”
“武者死于内斗是死,为了生存拼命也是死,同样为了天下苍生而死,一样是死,你可以替他们做出决定的是,他们如何有价值,是生亦如朽,还是死后犹存,或命重如苍山,还是生贱如泥尘。”
“你也同样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死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