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暄看他娴熟的动作,不禁道:殿下最惦记的恐怕就是这几杯酒了吧。
岑远:
片刻后他轻啧一声,将其中一只酒盏推给对方:有些事情心照不宣就行了,说出来可就没意思了啊。
晏暄无言轻笑,只提醒道:别光喝酒。
知道啦,岑远执起酒盏,和对方碰了一下,多余的话就不多说了,就祝我们小将军
岁岁有今朝。
晏暄望着他的目光一颤,垂首拿起酒盏,饮尽:好。
随着河流起伏,船只摇曳,连带着船外船内重叠在一起的灯光也一同晃荡。
或许是因为已经乐得饱了,岑远吃了几口菜便渐渐停了,只小口小口酌酒,和晏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而吃几口晏暄夹进他碗里的菜。
最近怎么都用左手用筷了。忽而晏暄问道。
小时候起,他们两人都能分别用左右手写字或用筷,但若非必要,通常都是用右手。只是这几日,岑远似乎每日都是左手用筷,也难免晏暄会问。
正好岑远右手藏在袖子里,正支着下颌,整个人蒙了一层醉意,不以为然地说:懒得换边,再说,平时我鲜少写字,只能偶尔用左手用筷,免得生疏了。
晏暄无奈地摇了摇头。
岑远无声地笑了下,像掩饰起什么,但转眼他就朝船外张望出去:似乎到地方了。
晏暄:?
见对方也吃得差不多了,岑远道:你来。
话音未落,他就起身走出船舱,往船头的方向走去。
前方的景色并不是完全的陌生登上丹林县时需过一座桥,而那座渡桥正处于他们前方大约有十里的位置。
船夫曾说过会在丹林南边码头停留,因而晏暄并不意外。
只是他还未完全走近,就看见岑远斜靠在船边,手执一件他从未见过的乐器。而岑远见他走来,便将乐器抵上唇,熟悉的曲调瞬间流窜到空气中,响彻耳畔。
晏暄脚步蓦地一停。
那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忘的一支曲子。
曾几何时,他那位总是披戴军营尘土的父亲难有得空,会用不甚悦耳的语调在他耳边哼唱,说这首曲子是他母亲家乡的曲子,母亲在怀着他时夜夜轻唱,保他一生平安。
而不久之前,他也曾在自己心爱之人面前,半有为难半有庆幸地轻唱出声,希望这首曲子可以保佑对方此生喜乐顺遂,不受权柄纷扰,了无性命之忧。
距离渡桥还有一段距离,左右两岸只有在夜晚时分显得极其昏暗的竹林,偶有马蹄声踢踏着穿过竹林传来。渡桥周围明亮的灯火安安静静落在岑远身后,彻底替代被薄雾笼罩的月色。
只余曲音振响。
连晏暄自己都没有发觉,他是从何时起再次迈出步伐朝对方走去的,只知神识回笼之时,岑远一曲吹毕,抓着他的手,指了下身后的方向。
正好,你看。
咻嘭!
右侧岸边突然炸起一束烟火,登时将整片河域、甚至是大半片江南净土彻底照亮而紧跟着就是第二束、第三束
烟火接二连三升上天空,随着船舫前进的速度一同缓慢地沿圆河河岸往渡桥方向延伸,绵延不绝,连成一条缤纷斑斓的烟火线。
晏暄怔忪地仰头看了许久,但不多时,他就从烟火上收回了视线,转而落在岑远身上。
晏暄。岑远依旧仰头望着空中,却像是察觉到晏暄的视线,忽而唤道。
晏暄:嗯。
可惜今夜的月亮不够圆,但好歹烟花没有让人失望。岑远笑道,说完后便转向晏暄,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生辰快乐。
嘭!
又是一束烟火升上空中炸开,将船头的甲板彻底照亮。
晏暄望着对方脸上灿然的笑,顿时感觉有一股说不清的情绪漫上舌根,喉结倏地上下滑动一番,双唇翕动却久久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紧紧拢住岑远空着的一只手。
良久后,他才低下头,目光落在那陌生的乐器上。
他犹觉喉咙干涩,声音低哑地开口:这是钦乌?
岑远倒是没想到,挑起了眉:原来你知道这曲子是用钦乌吹奏的啊?
不知。但晏暄摇了摇头,我只听父亲说过,母亲当年陪葬品中有一支钦乌,是峥族的乐器,我曾寻过图谱。
岑远道:原来如此。
晏暄难得会有话语完全不经过思考就脱口而出的时刻,但这会儿他很快道:可我记得并未和你提过。
岑远:
此时烟火还未停,岑远抬头看向空中,调整着自己不自在的表情。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做点什么动作缓解自己的心虚,但因为一只手都被对方牢牢圈住,另一只手又拿着钦乌,最终还是放弃了,连着乐器一起将右手缩进了袖子。
唔。岑远应了一声,正在他思索着是不是该坦白的时候,就听对方在片刻的沉默过后道:是那个叫麦耶娜的姑娘告诉你的。
岑远听他这语气根本就是肯定,暗下感叹还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小将军,便坦言道:对,我问了她关于这支曲子的事,说是峥族的定魂曲,也能在生辰时吹奏,我就问她学了。
岑远将麦耶娜同他说的话一五一十告知对方,末了,他抬眸悄悄打量晏暄的表情:你不会不高兴吧?
晏暄说:我为何要不高兴。
这不是岑远悻悻地,连声音都低了,这不是怕你吃醋么。
晏暄反应顿了一瞬,继而将岑远额前凌乱的一束发丝拢到一旁,无奈道:我知道你是为了谁。
是是是。岑远闻言身子板瞬间直了,可不都是为了你!
晏暄被他这变脸似的反应折腾得语塞,只得无声笑了一下。
岸边的烟火接连放了有一炷香的时间,炸得过河的人群都不动了,纷纷驻足观看许久,才终于是渐歇。
立冬之后,江南的夜晚虽寒气越发浓重,但好在这夜风过无痕,船舫行进的速度也不急促,甲板上倒是比船舱里还舒适一些。
于是两人都没回船舱,不多时,就听岑远又说道:其实麦耶娜还和我说了一件事。
何事。晏暄很快应声,却莫名感觉眉梢一跳。
她说岑远稍加停顿,并没有去看晏暄,事不关己似的,峥族人若是在送给别人的玉佩上刻上峥族的图腾,是为了祈求平安。
话至此,晏暄已然料到了什么。
岑远继续道:而如果在玉佩上再刻上自己心仪之人的名字,就代表想和他长长久久。
晏暄:
然后我就检查了一遍你送我的这枚玉佩。岑远语气透露着明显的不怀好意,他看向晏暄,言笑晏晏地说:还真就让我在里面找到了一个名字。
晏暄:
小将军。
然而就在这一声唤后,岑远沉吟半晌,再出声时,那点不怀好意就已经消失殆尽了。
你是什么时候换的这枚玉佩?
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烟火味道,顺着空气流动的方向飘上了甲板,再配上振响散尽后的静谧,愈发给人一种难以自持的煎熬。
晏暄双唇紧抿,一时没有作答。
岑远认真地说:乞巧那日,你送我玉佩后我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回,都没有看到过这个名字,所以你是什么时候
若按照岑远自己预估,除去宵禁出城那次意外的同床共枕,应当自他们成婚之日、真正住进同一间屋子后,晏暄才会有机会调换这枚玉佩。
然而这时,晏暄似是轻叹了声气,道:你我成婚那日。
岑远顿时微怔。
这个日子其实是在他的预估之中的,但他还是感到诧异,没想到这日子竟就真的早至他们成婚那天。
他一只手还和晏暄十指相扣着,片刻后顺势用指尖挠了挠对方掌心。
那你又是什么时候刻的?他问。
晏暄手上一紧,立时就朝另一边撇开了视线:不记得了。
岑远不依不挠,跟着他的视线绕过半圈:我才不信这日子你会不记得。
晏暄没了法,只能同他回视,但还没坚持多久就败了。
这个日子就这么重要?他问。
重要。岑远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晏暄,我想知道。
想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心思,想知道自己究竟错过了多久,辜负了多少真心。
只见晏暄双睫微敛,被半遮掩住的目光似是晃动了一下,才听他沉声道:三年前。
岑远倏忽一愣。
具体日子我记不清。晏暄拧了下眉,思索片刻,大约是在你出宫开府前后。
那为什么岑远条件反射地喃喃出声,想问对方既然在三年前就已经刻了这枚玉佩,为何这三年来都不曾送与他。可话未道尽,他转念就是一想
出宫开府之时,他得到了更多的自由,却将这些自由花在了表面的风花雪月上。
如今的晏暄都尚且没有主动将玉佩的真相宣之于口,那面对这三年里的他,又怎么会将玉佩送出手呢。
只是晏暄似乎理解错了他未尽的问题,道:乞巧那日我未将玉佩带在身上,用了母亲的玉佩应急,后来再换,也没必要说明。
岑远消化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话里的前因后果,低头自嘲地笑了一下。下一刻,他轻声问道:那你母亲的玉佩呢?
至少在这段日子里,他从未见过对方身上有佩戴过类似的玉佩。
闻言,晏暄松了手,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给对方。
那个锦囊岑远还曾见过几回,只是从未问过里面都装了些什么,这会儿打开袋口,才发现里面装的正是一枚玉佩,刻着峥族的图腾。
夜色浓重,岑远无法看清图腾深处,开玩笑似的问:这上面难不成刻着你父亲的名字?
晏暄摇头否认:玉佩原有两枚,一枚刻有我父亲名字的在他手中,这是另外一枚。
所以这枚的确是你母亲在成婚的时候送的?岑远问。
晏暄嗯了一声。
那这么说来听到对方肯定,岑远忽而坏笑了一下,我们都成亲了,这枚玉佩是不是也该是我的了?
晏暄看向他,一时也没反对,只抬手刮了下他的鼻尖:是你的。
岑远得了便宜就卖乖,趁机揶揄对方:说给就给啊。
说罢,他顺手似的碰了碰鼻子,低头见玉佩上没有配绳,就将玉佩塞回锦囊还给对方,一边又从自己袖中取出了一个只有半个巴掌大的锦盒。
既是你母亲的玉佩,我也没理抢了去,你戴着便是。岑远说着,便打开锦盒,从中竟取出了另一枚玉佩,还有这个。
他没有把玉佩交给对方,而是直接系到了晏暄的腰带上。
晏暄虽已料到,但还是喃喃一声:这是
给你的生辰礼物。岑远径自把空了的锦盒又收起来,不能拒收,也没有归还给我的权利,给我老老实实地戴一辈子。
哪有人这么送礼的。
晏暄却低头轻笑,再掀起眼帘时,只珍重地说了个字:好。
一瞬间,岑远忽然觉得有些庆幸,庆幸这小将军是个不怎么爱说话的闷葫芦光是这一个字,杀伤力就已经足够他脸热到想跳到河里去清醒清醒了。
既然这曲子也吹了烟花也看了礼也送了,那现在也就只剩最后一件了
岑远清了下嗓,莫名有些紧张,撇开视线语速极快地说:好像有点起风,就别待在外边了吧。正好我先前让人在快到时间就去烧些热水,现在大约快好了,我先去沐浴。
话音一落,他就快步朝船舱的方向走去了,跟在躲鬼似的。直到进了门,他抬手抓乱了头发,小声骂了一句:
以前送礼物的时候不是都挺有底气的么!放烟火的时候不是还自我感觉挺好的么!怎么现在送个生辰礼物就怂成这样,真没出息!
而另一边,仍然留在甲板上的晏暄:
他看着那道雷厉风行的背影,不由垂目失笑了一下。
玉佩几乎等同于没有重量,此时悬靠在衣摆上,却让人难以忽视。
晏暄手一偏,将那枚垂落的玉佩收入手中。
只一刹那,甚至不用去看,他就已经摸出那上面的纹路是峥族的图腾。
恐怕上面还刻着他的名字吧。
此时随着船舫在码头悠悠停下,船夫走出船舱,只朝甲板上的晏暄示意了一眼,就回头做起自己的活,将绳索丢向岸边的纤夫。固定完船后,他就又回了船舱,留下晏暄一人。
一套动作却带着船舫整个都晃动了几下。
周遭的灯光变得比方才更为明亮,清晰地映出晏暄的半张俊容。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落在玉佩上,神色中仿佛带着无数复杂而难以言喻的情绪。
或许是面对时隔数年的生辰礼物时,陡然生出的一种类似于失而复得的喜悦;抑或是经历了布满种种荆棘的长途,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后的迷惘。
毕竟现实太美,恍若黄粱一梦。
晏暄自认不是个喜欢沉湎于过去的人,此时却也不由回想情自何起,由何而起?
但他早已记不清了。
可能是在相处之中潜移默化而成,也可能是早在他还没有学会如此丰富的情感时,那人就已然在他心中扎根,经过多年的浇灌,终于在他心里占据了一处不可替代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