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懒洋洋的目光从杨力身上移到齐晔身上,却发现齐晔正抿着唇,偷偷瞄了几眼刚来的那人。
他不自觉地绷直身子, 乌沉沉的眸子里写满郑重。
齐晔藏不住事,江茉也了解他,就这么一看, 她顿时明白,这是来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这年代的大人物, 都是朴素低调的。
江茉也坐直了身子,原本支撑着下颌的指尖在颊边点了点,决定给杨力再添添火。
她清脆的声音不屑地在治安室里响起,“真好笑, 你说把我送去监狱就送去监狱?你说我作伪证就是作伪证?你以为你是谁啊,一个人就说了算?”
“当然一切都是我说了算。”杨力冷哼一声,牛气哄哄地说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只要我跺跺脚,你们整个红旗公社的天都得翻过来。别说只是随便惩罚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他的话音刚落,齐晔身边站着的那个中年男人,忽然鼓起掌来。
“好啊好啊,要是不来这儿我都不知道,原来有些人戴着乌纱帽,不是给人民谋福利,也不是为百姓谋幸福,而是利用权力搞这种手眼遮天,颠倒黑白的丑事?!”中年男子的话里含了愤怒,额间隐约有青筋暴起。
杨力心里泛起一些不妙,皱起眉道:“你是谁?”
“我?”中年男子同样紧紧皱着眉,“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叫陈兴邦。”
杨力脸色微白,“您、您是陈兴邦陈副书记?”
陈兴邦冷冷看了他一眼,“没想到来东林省的第一个月,就让我长了这么大的见识。杨力,你真是人民群众的好领导啊!”他故意把几个字咬得格外重。
这句沉甸甸的话,仿佛一块无形的石头压下来,压得杨力的腿脚莫名其妙发软,倚着木栅栏才没有倒下。
他似乎有些不可置信,还在喃喃着,“您怎么、怎么穿着工人的衣服?”
“怎么?工人的衣服不能穿?”陈兴邦板着脸,“我们虽然是干部,但同样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这样才能干好工作,明白老百姓们的苦处和难处!”
陈兴邦本来今天是到这个小镇的各家工厂去视察视察情况,深入基层,了解一下大家的工作作风。
没想到,居然有了意外的收获,竟然发现了一只干部队伍中的蛀虫!
杨力已经脸色发白,嘴唇颤抖,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往下冒了。
这时候,他还想出声辩解,找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刚要开口,却又被江茉抢先一步。
“陈书记,幸好世界上还有您这样的好干部,不然的话,只怕我现在已经被送到女子监狱去了。”江茉红着眼眶,颤声道谢,漂亮的脸蛋上全是心有余悸的后怕,瞧着就可怜兮兮,无辜又无助。
杨力差点咬了舌尖,他看到陈兴邦那双沉默的眸子里,怒火已经烧得更旺了。
他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重新组织语言,试图重新为自己辩解。
又被江茉截了胡,“陈书记,他们那些人赌博,确实是我举报的,但我也是为了他们好!毕竟他们的工作都是领国家粮的铁饭碗呢,明明应该好好工作,为国家做贡献,怎么能天天领了工资就去赌呢?您说是不是?”
陈兴邦的眉头皱得更深,“他们,一群赌徒,都是吃国家粮的?”
“是呀。”江茉挑挑眉,“还不都得谢谢卷毛有个好爸爸。杨主任那么能耐,随随便便安排一下,就能给他的儿子还有他儿子的好朋友们都安排一个好工作呀。”
这都是江茉刚刚听着卷毛炫耀的,现在原封不动地说出来。
可卷毛的脸色,却已经不像刚刚那样眉飞色舞了,简直已经面如土色,魂不附体。
杨力也是,垂在腿侧的手不停地抖,越抖越厉害。
他现在,连解释的语言都组织不起来了。
陈兴邦目光冰冷地看过来,“我宣布,就地解决杨力的一切职务,将他暂时留在治安室,等待上级来人,带走他接受调查!”
就这么一句话,杨力好像就老了十岁,连头都抬不起来了,呆若木鸡,被周志元推搡着关到了和他儿子同一个木栅栏里。
如果人生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一定不会再纵容他的儿子,胡作非为。
以前总以为,自己有本事,有地位,又亏欠儿子太多,所以无论儿子做了什么错事,杨力都会想尽办法去解决。
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大错特错的,不是他儿子,反而一直是他自己!
那个女人说得对,他教育儿子,太失败了,失败到连累他的后半辈子,也整个一起毁掉了!
面无表情的陈兴邦,还在继续说:“至于这些赌徒,同样继续留在治安室里,等待县公安局量刑。”
卷毛哭丧着看了他爸一眼,其他几个刚刚还在得意的兄弟们,也彻底没了嚣张气焰,都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蔫蔫儿地蹲在墙角。
江茉小声道:“陈书记,您能让他们赔我一点精神损失费吗?您没来之前,他们凶巴巴地骂了我好久,还让我下跪,我特别害怕,眼睛都哭肿了,您瞧。”
她指着自己泛红的眼眶,因为皮肤白净细腻,所以眼圈周围泛红的一块也就特别醒目。
而且,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蒙上一层水雾,谁瞧着都要可怜这个小姑娘,想到她一个孤零零地坐在治安室的木栅栏里,被一群恶徒赌鬼口无遮拦地辱骂。
陈兴邦叹了一口气,看了看杨力,又看了看杨力的混账儿子,“赔,让他们赔,你确实受苦了,这个我做主,他们必须赔你。”
“谢谢陈书记。”江茉脆脆甜甜的声音道谢,破涕为笑,“我不要太多的,让他们赔我五十块钱就好。”她小本本记得清清楚楚的账,谁也别想赖掉!
陈兴邦满意地点点头,小姑娘不贪心,懂进退,有颗明白心。
卷毛在不远处看着,眼睛狠狠瞪大,这个女人!她什么时候哭惨了?!真是说谎不用打草稿,张口就来!
他快被气死了,却不敢再说什么,要是再惹这个姓许的生气,又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他怀疑他爸会直接一头在木栅栏上撞死!
陈兴邦解决完这边,又扭头,看向另一个木栅栏里,正看热闹的张和平,还有他的三个侄子。
张和平本来看着杨力这后果严重几乎是生不如死的惩罚,也兔死狐悲一般,想到了自己。
他似乎……似乎刚刚没有杨力那么嚣张,而且这位姓陈的大佬来了之后,他一直都没吭声,应该和他没什么关系吧?
顶多是齐晔跟李解放告个状,但齐晔一张嘴,他也一张嘴,拼命解释解释,也顶多被训斥几句。
张和平正忐忑不安地想着,忽然发现陈兴邦在看自己,顿时警铃大作,下意识站直了身子。
“你们几人的纠纷,我也听说了。”陈兴邦开始主持公道,“你们三个大男人,有手有脚,做生意也应该靠自己的头脑,而不是去打压同行,更不应该欺负一个小姑娘。所以,你们还是先和人家小姑娘道个歉吧。”
那三个男人能说什么呢?他们心目中八米高的牛.逼二叔在这位大佬面前都不敢抬头,他们就更不敢说什么了。
只能连连点头,朝江茉的方向鞠躬道歉,“这次是我们不对。”
他们保证了以后各做各的生意,再也不会来打扰江茉之后,江茉勉强原谅他们的眼神,再次气得他们牙痒痒。
陈兴邦又道:“至于你们打架都受了伤,就各付各的医药费吧,也算长个教训。以后都要讲道理,争当新社会的文明人,别再动不动就动手了。”
“是是是是,陈书记您说的是,我这三个侄子他们都记住您的话了,以后肯定不敢了。”张和平搓着手,腆着脸,殷勤地回。
旁边几个侄子也连忙附和着点头。
可陈兴邦并没有因为张和平的满脸堆笑,而顾及他的面子,直挺挺说道:“现在再来说说你的事。你们李局请我帮忙宣布一下他的决定,从今天起,你不再是人民警察队伍中的一员。”
“警察,是人民的警察,是为人民服务的警察,而不是你这种仗势欺人,阿谀奉承,欺压百姓的败类!”
张和平彻底傻眼,整个人都如遭雷劈,愣在原地。
几个侄子更是羞愧得抬不起头,要不是他们打着二叔的旗号,要不是二叔为了来捞他们,怎么会……
这次回家之后,只怕全家人都要戳着他们的脊梁骨骂了!
陈兴邦又拍拍周志元的肩膀,鼓励道:“你是个好警察,好好干,你们李局鼓励你参加一下年底的竞选,争取肩章上,再多一条杠!”
周志元受到鼓励,激动地捏紧拳头,神情却忍不住越发郑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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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志元打开木栅栏,江茉走出来,齐晔迫不及待迎过去,紧张兮兮地上下打量着她,生怕她哪里受伤。
“我没事。”江茉示意之后,看向洪金,正挑眉要说话,治安室门口,忽然传来小心翼翼的女声。
“周特派员您、您好,我是洪金的家属。”罗苹声音发紧地出现,手里攥着包了一堆钱的手帕,额心沁出薄汗。
她其实是最早收到通知的,听说洪金和人打架了,她慌忙去凑了一堆钱,准备赔给对方,所以来得最晚。
周志元也拿不准要把洪金怎样,求助的目光看向陈兴邦。
陈兴邦正沉吟着,他也清楚,当时抓到这些赌徒时,洪金并不在现场,虽然没有证据,但他确确实实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现场非常安静,罗苹忐忑地看了大家一眼,她刚来,还搞不清楚状况,却听到洪金低声朝她喊道:“罗苹!快救我!!”
罗苹抿起唇,犹豫着走过去,揣着那一沓钱。
洪金摆手道:“你把钱收起来,有江茉和齐晔在,我都不用赔别人医药费,各付各的!”
罗苹悄悄松了一口气。
洪金又道:“你不是和那个江茉关系好吗?你快去和她说说,让她帮我美言几句,你不知道,她有背景啊!她——”
软性子的罗苹深吸一口气,生平头一次打断洪金的话,“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洪金一愣,旋即看着罗苹一步步朝江茉走过去的背影,欣慰地笑起来。
现在想想,这个女人还是挺好的,一直都很懂事,很听话,会努力解决他的所有麻烦事儿。
要不……以后和她好好过日子?反正那帮兄弟都被抓了,也没地方玩了。
洪金正这样盘算着,却看到罗苹并没有走到江茉面前,反而在公社书记许永昌面前站定,从她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
她郑重其事地打开那张纸,用他从未见过的严肃语气说道:“永昌书记,麻烦您,给我的离婚申请书上盖个章,行不?”
“你说什么?”洪金差点失了声,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罗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要和我离婚?我同意了吗?”
罗苹没有回头看他,而是看了一眼江茉,就像看着一团指引方向的光,回想起自己的前半生。
罗苹这个人,从小就没什么主见。
嫁人之前,她一切都听父母的,就算这时候提倡恋爱自由,婚姻自由,她也没有自己做过主,而是听父母的,嫁给了他们选的人,洪金。
嫁人之后,她更是什么都听洪金的,他说什么,她做什么。
后来,洪金一次次地伤害她,她痛苦,她流泪,却还是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就连举报洪金和那群人赌博,也是她问过江茉之后,靠江茉给出的答案,做出的一次勇敢决定。
而现在,是她第二次勇敢起来,也是她人生第一次拿定主意,明确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她要和洪金离婚。
洪金嚷嚷开来,“我不同意离婚!我不会和你离婚的!”
罗苹垂下长睫,慢慢地,挽起长袖,露出她的手臂。
现场出现一片寂静,因为罗苹的手臂震惊到了所有人。
这不像是女人的手臂,又太像女人才会有的手臂,上面有烫伤的疙瘩疤痕,也有还未消去的青紫,还有烟蒂留下的豆大疤痕。
一条条新伤旧疤加起来,触目惊心。
许永昌沉默半晌,拿着那份离婚申请书,低声道:“好,我给你盖这个章。”
“我不同意!我不离婚!”洪金扯着嗓子,“什么时候规定丈夫不能打妻子了?我是她家人,难道她惹我生气的时候,教训她一下也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