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她瞬间眯起眼睛。
烤鸭还热乎着,薄薄的烤鸭皮油酥又催,裹满了油脂,油脂中有着鸭肉的特殊香味,令人回味。
鸭皮下面是连着的瘦肉,鸭肉并不柴,因为火候刚好,还带着丰沛的汁水,有一种别样的肉香。
最绝的沈怜雪特地调制的甜面酱,酱料有着天然的大豆香气,却因为增加了甜味,在酱香味中有回甘,配上鲜嫩酥脆的烤鸭,再加上压口的青瓜和面皮,完美得恰到好处。
沈如意飞快吃完烤鸭卷,然后便学着母亲的方式,给赵令妧也卷了一个。
赵令妧倒是没有那么秀气,她一口把一整个烤鸭卷吃下去,然后便眯着眼睛品味。
咸香、酱香、鸭肉的芬芳,脆皮的油脂以及化不开的甜和青瓜的清爽,全部都混合在一起。
这种滋味,即便是吃惯了御膳的赵令妧,也是头一次品味。
“真不错啊。”赵令妧点评一番,“宫中的八宝鸭肉卷也没有这个好吃,略微带了点鸭肉的腥气,这个里面因为加了酱料,很神奇地既保住了鸭肉独有的味道,又不让人觉得腥。”
她边说着,自己主动动手卷了一个。
“而且这么尝来,味道其实还是有些腻的,但你加了青瓜。”
赵令妧竟是跟沈怜雪细细探讨起来:“如果酱料换一种口味呢,比如说青梅酱、赤豆沙等?”
沈怜雪是第一次见这位名满天下的明懿大长公主,以为她是那种明媚张扬,肆意妄为的皇室公主,却没想到竟是如此平易近人。
且看她竟是洗净手给沈如意剥虾,同沈如意说话颇为慈祥,沈怜雪都有些看呆了。
更令她想不到的是,现在这位在朝堂上都能怒斥官家的大长公主,居然在跟她讨论饭菜的做法。
沈怜雪忙道:“殿下,之前用过青梅酱,青梅酱的优点是味道更酸一些,适合孩童的口味,但也因为太酸,味道突出,果味太重,会压制烤鸭的本味。”
“赤豆沙感觉不是太适合。”沈怜雪回答也很直白。
赵令妧看她一脸认真,一字一句同她讨论,眼睛里多了几分赞赏。
坚持做自己,坚持做自己热爱的事,对于许多女子而言,都不是那么简单的。
许多人困于内闱,上有父母,下有儿女,身边还有兄弟丈夫,她们的人生似乎从来不属于她们。
但若是跳脱出来,坚持走自己的路,或许就是另一片天地。
沈怜雪的故事她是知道的,只是想不到她可以从淤泥中爬起来,即便脚步斑驳,她也坚持走自己的路。
这样很好。
这样的人,无论男女,无论老少,都值得被人尊重。
赵令妧看着沈怜雪,感叹道:“若是早些年认识你,倒是可以引荐你进入彤心书院,说不得现在能多一个女诗人。”
沈怜雪很聪慧,只是没有人教导她罢了。
沈怜雪微微一愣,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沈如意就道:“漂亮奶奶,我娘不做女诗人,我娘要做大宋第一女神厨。”
“这个是不是更神气!”
沈如意的声音不大,却清晰钻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沈怜雪被她闹得满脸通红,用手去捂她嘴:“小妮子,吃饭都要叨叨。”
赵令妧笑得前仰后合,她没有阻拦母女的互动,反而把沈如意抱回她的椅子上,让她坐好。
“就是的,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赵令妧给沈如意夹了一只话梅排骨,“吃吧小囡囡。”
这一顿饭倒是宾主尽欢。
赵令妧是一点架子都没有的,沈如意又天真可爱,有他们老少打闹,下午因为真相而显得很是尴尬的裴明昉和沈怜雪竟是放松不少。
待到用过晚饭,沈怜雪便给沈如意穿好衣裳,转身平静看向裴明昉。
“大人,饭食都已经准备在厨房里,按照你的口味预备了十样大菜和六道点心,希望大人喜欢。”
裴明昉当着母亲的面,突然又语塞起来。
他略显僵硬地说:“辛苦你了。”
沈怜雪冲他们福了福,沈如意也点头致意,然后母女两个便一起上了马车。
待马车消失在夜色里,赵令妧回过头,戏谑儿子:“没想到,你倒是……”
她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裴明昉捂着胸口坐了下去。
他面容苍白,额头满是汗珠,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无。
“母亲,当年的人,就是沈娘子。”
————
回家的路上,沈怜雪没有同女儿交谈。
母女两个就依偎在一起,安静听着外面爆竹声响。
待回到甜水巷,进了家门,沈如意才大大松了口气:“哇,终于到家了。”
沈怜雪脸上浮现起笑容来。
她拍了一下女儿撅着的小屁股,道:“换了衣裳,洗漱净面,咱们要早些睡,明日有的忙。”
沈如意翻了个身,从床上蹦下来,小心翼翼脱下那身新袄子,把它挂到母亲新买的衣架上。
沈如意一边换衣服,一边偷瞄母亲。
家里的火炉一直盖着,没有彻底熄灭,沈怜雪轻轻扇风,木炭便又重新燃起,给屋里增添温暖。
沈怜雪把半温的水壶从炉子上拎下来,往盆里倒水:“今日泡泡脚,明日咱们一起去香水行沐浴去。”
沈如意就乖巧脱下袜子,坐在凳子上跟母亲一起泡脚。
“娘,”沈如意继续偷偷看沈怜雪,“怎么样?”
沈怜雪好笑地看她:“什么怎么样?”
沈如意叹了口气:“你们大人好烦,诚恳一点啦。”
“你这丫头,你也有点烦。”沈怜雪拍了一下女儿的头,脸上的笑意略微收敛。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我确实松了口气,”沈怜雪轻声开口,“知道了真相,母亲觉得好过许多,毕竟你父亲也不是故意的,他也是被人陷害。”
“并且因为这件事,他所受的良心谴责比我要严重得多,”沈怜雪看向女儿,“即便不认识裴大人,也知道裴大人是个好官,他是国之能臣,极力为民请愿,自他当上宰执之后,所出新政皆是利国利民,他是个实打实的好人。”
沈怜雪道:“无论前因为何,但你的父亲是他,是这么一个好人,我心里确实是松快许多的。”
沈如意眨眨眼睛,目光一瞬不熟看向沈怜雪。
“娘,你考虑都是我,”沈如意道,“可我关心的是你。”
沈怜雪微微一愣。
“娘,我的父亲,我的出身,我的由来,其实都没有那么重要,你的喜怒哀乐,对团团来说才最重要。”
沈如意小小年纪,声音带着童稚清甜,说出来的话却令大人都错愕。
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倒是像极了裴明昉。
沈怜雪以前不觉得,现在再去看她,却很能感叹亲缘之强。
沈如意聪慧机敏,记忆超群,她小小年纪却颇为懂事,说话总能一针见血。
有时候,沈怜雪都说不过女儿。
现在,沈如意倒是跟个长辈一样,同她谈起心来。
沈怜雪叹了口气:“小丫头,你倒是要操心我。”
沈如意勾起唇角,又恢复天真烂漫:“团团是关心娘亲呀。”
沈怜雪动了动被女儿小脚丫踩着的脚,沉思片刻,才道:“你应当都听到了我同裴大人的话,我当时如何说,现在就如何想,我没有骗他。”
“恨过,怨过,痛过,可我在你的陪伴下,自己走了出来,所以我已经没有那些情绪了。”
沈怜雪道:“有点奇怪,但并不让人觉得痛苦,反而如释重负。”
“我确确实实不再为过去的事情烦忧,”沈怜雪脸上重新扬起笑意,“我现在想要的是把生意做好,租店铺,开店铺,努力赚钱,买一栋属于咱们的宅子。”
沈怜雪声音轻快,却又无比严肃。
“在我心中,如今只想同你一起过好日子,前尘已逝,往事不追,向前看才是康庄大道。”
沈怜雪的性格,她天性中的坚韧和果决,在一次次的磨难中被催炼出来。
当压制她的那些人都被她抛诸脑后,那么曾经被压抑的顽强就重新绽放出来。
沈如意呆呆看着母亲,这是她从来没见过的母亲,也是最美的母亲。
她比她想想的还要光芒万丈。
沈怜雪看着女儿呆愣愣的表情,点了一下她的鼻子:“小丫头,不是你要听的,听了怎么还发起呆来?”
沈如意眨眨眼睛,踩了一下母亲的脚。
“娘,你好厉害,”沈如意很坚定地说,“你比阿叔厉害。”
沈怜雪听到她喊裴明昉阿叔,眼眸微微一晃。
她道:“如意,母亲跟裴大人,那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无论我们是什么样的关系,但我是你母亲,他是你父亲,这一点改变不了。”
她没有叫女儿团团,而是唤了她的大名。
“他是你的父亲,裴家也是你的亲缘,你若喜欢裴大人,认同他作为你的父亲,那么便大方地喊他父亲,”沈怜雪笑着说,“那是你与他之间的事,是你们父女两之间的亲情,我不会有任何意见。”
沈如意眨眨眼睛,被母亲说得头晕,但大概的意思她却懂了。
“我可以喊阿叔爹爹吗?”沈如意问。
沈怜雪笑:“当然可以啊,他是你父亲,你为何不能喊爹爹,我想裴大人一定会很开心的。”
沈如意点头:“那倒是,他都哭了。”
沈怜雪:“……真的啊?”
沈怜雪没忍住笑了:“你是不是逗他了?团团,裴大人的心理比我当年还脆弱,你不要老逗他。”
其实这件事情中,不能光以男女而定论,同样被人所害,只因为裴明昉身为男人,他身体和心中的伤就被人忽视。
他所受的良心谴责十倍百倍于沈怜雪,以今日之情形来看,或许对于他来说,那一夜过去实在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
自从懂事后,沈怜雪已经明白沈文礼和柳四娘都不是她的慈悲长辈,他们存在的意义,似乎只有无限地压榨她,在沈家极尽所能的欺辱她,所以被这两人所害,沈怜雪竟没有多大感触,只有刀终于落下的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