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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爸
  宁小北划开手机,点开宁建国的头像。
  老爸的头像和大多数中国老爸一样,不是高山流水,就是月季花开,佛系又养生。
  对话框里,几十条未读的语音短信叠在一起,宁小北插上耳机,点开按钮播放。
  儿子,今天回来吃饭么?爸爸烧了你喜欢吃的油焖笋和大虾。
  儿子,明天是星期天了,你们公司星期天还不休息么?
  儿子,冰箱里冻的是爸爸托人从无锡买回来的小笼包。侬不是最喜欢吃无锡小笼么,要吃的话放到蒸笼上热一热就好。
  儿子
  儿子
  老爸年纪大了,视力不好,只能发语音。但是宁小北工作那么忙,恨不得一分钟掰成两分钟来用,怎么有空一条条听这些短则十几秒,长则一分钟的语音留言。
  想来都是些吃喝拉撒,鸡毛蒜皮的事情,他基本上点都不会点开,敷衍地在下面写了嗯,晓得了,回家再说之类的答复就发回去,一点都没有考虑过父亲看到了这冷冰冰的回答心里是多么难受。
  如今他总算有时间坐下来,一条条听着父亲发来的声声问候,每一个句子,每一个字里都饱含着老父亲的舐犊深情,而此刻,他们却已经是天人两别。
  真应了那句古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而爸爸,那么疼爱自己的爸爸,他甚至和自己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
  眼泪模糊了宁小北的视线,他捂着自己被口罩覆盖住的口鼻,任凭泪水从眼角滑落。
  小北小北你醒醒呀
  感觉有人正在轻拍自己的面颊,宁小北拧着眉头睁开眼。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五六个陌生又熟悉的阿姨叔叔和老头老太正低头看着自己。
  醒了醒了,乖乖咚滴咚,吓得吾命啊差点没得了。
  一个头上戴着十几个卷发筒的阿姨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松了一口气说道。
  小北,阿有辣块地方不涩以(还有哪里不舒服)?你奶奶要被你吓死了。
  说着扬州话的阿姨指了指身后一脸惨白的宁家老太太,心有余悸地说道。
  杨杨妈妈?我没有不舒服。
  宁小北捂着脑袋坐了起来,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二楼,此刻躺在一楼客堂间的春凳上。
  眼前的这个扬州阿姨杨妈妈,还有她身边的几个吴家姆妈,张家奶奶,宋家老太爷,都是这条弄堂里的老邻居,居然全部都挤到自己家里来了。
  等等?那个梦不是已经醒了么?怎么又继续下去了?
  宁小北一时之间又糊涂了。
  肯定是早饭没吃,所以低血糖,从楼梯间滚下来了。
  宋家老太爷双手背在身后,白眉白发,仙风道骨。
  他抬起头,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纹丝未动的早餐,笃定地说道,我曾孙子前几天也是,暑假里睡懒觉不吃早饭。结果哪能?伊从三号门口跌了一跤,一路掼倒到八号门口,门牙都差点落掉,被伊爸爸打了一顿,现在绝对不敢不吃早饭了。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附和老太爷说的话。
  宁小北摸了摸自己饿的咕咕直叫唤的肚子,又甩了甩浆糊一样的脑袋,也跟着点了点头。
  哦呦,乃们刚才不晓得。我家今天蒸了扬州大肉包,想要端一屉给小北尝尝鲜。在楼下叫了半天没人答应,我还正纳闷。结果听到里头乒铃乓啷一阵响,我推门进来一看,就看到小家伙从楼梯上滚下来。脑袋敲在楼梯板上,吓得我三魂六魄飞掉一半哦
  杨妈妈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听得奶奶的脸色,都气得由白转红了。
  我早上出门的时候就同侬讲了,不要像猢狲一样在楼梯上跳来跳去的。现在摔下来,乃么舒服来哉?刚才已经有人打电话去你爸爸厂里了,一会儿你爸爸回来,也让他煞煞勃勃(彻彻底底)揎侬一顿,侬就晓得痛了。
  宁老太本意是要吓唬吓唬这个不听话的孙子,谁知道她话音未落,宁小北居然蹭的一下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抓住她的胳膊,摇晃了两下,一脸兴奋地问道,真的么?老爸要回来了?老爸真的要回来了?太好了!
  太好了,终于能见到爸爸了,哪怕是梦里也好啊!
  宁小北高兴得不行,却把邻居们给吓坏了,纷纷开始猜测宁小北是不是把脑袋给跌坏了,就连想要继续骂人的宁老太都蒙了。
  建国回来了啊。
  弄堂口,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老房子就是这样,谁进谁出,一目了然。
  坏处是谁家来了客人,或者有毛脚(准备结婚的男女朋友)上门,所有邻居都一清二楚。好处则是这些老头老太们压根不会让陌生人有机会窜进巷子里。所以家家户户除了晚上关门,白天都大门敞开,比后来的什么小区保安,门禁系统都让人安心。
  宁小北的耳朵一下子支棱了起来,抬起头哦,往大门口望去。
  一个穿蓝色工装,头戴白色帽子的高大身影从大门口跨了进来,疾步朝着堂屋里走来。
  小北!侬没事吧小北?
  男人焦急地冲着堂屋里的人群叫道。
  老爸!
  宁小北推开站在他身前的阿姨叔叔爷爷奶奶的腿,张开双臂,冲着宁建国跑了过去。
  老爸,老爸
  宁小北双手抱着宁建国的腰,努力地后仰着身子,贪婪地看着眼前这副久别的面孔。
  他看到爸爸尖尖的下巴,带着淡淡的青色胡茬。
  他看到他嘴角的两个若隐若现的酒窝,他看到他挺直的鼻梁和粗粗的眉毛。
  宁建国是附近几条弄堂里人人称赞的美男子,一直到上高中,宁小北偶然和爸爸去逛街,都能看到女人们向他投射过来的惊艳的目光。
  他搂着宁建国遒劲的腰肢,工装上传来他小时候熟悉的机器机油的味道,眼泪忍不住地流了下来。
  今年才三十六岁的宁建国年轻又健康。
  一想到在告别仪式上那具白发苍苍,瘦小佝偻的尸体,宁小北只觉得一阵刺心之痛。
  小北,侬哪能了?怎么脸色那么白?爸爸送你去医院吧!
  宁建国一把抱起儿子,看着他煞白到毫无血色的小脸,担心地问道。
  老爸
  泪水从宁小北的眼眶里大颗大颗地滴落,他伸出双手,紧紧地搂住宁建国的脖子,放声大哭。
  爸爸,我好想您好想,好想
  因为过于激动,胸口开始发闷。他用力地喘息着,感觉气都透不过来了。
  不得了了,小北又晕过去了!
  两眼一阵发黑,眼前就像是坏掉的电视机一样,飘起了阵阵雪花。在晕过去之前,宁小北最后听到的就是杨妈妈的惊呼。
  先生,先生您没事吧?
  宁小北是被人用力摇醒的,一群地铁工作人员紧张地看着他。他发现自己的口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摘掉了,正平躺在车厢内。有个工作人员发现旁边的乘客掏出手机想要拍视频,急忙上前阻止。
  我我喘不上气。哎,我的药
  宁小北捂着胸口,从斜挎包里掏出一支气雾剂,晃了几下后,急忙塞进嘴里,用力地按压下去。
  大概十秒钟之后,那股憋闷的感觉终于得到了缓解,宁小北长长地舒了口气。
  见到他脸上逐渐出现了红晕,围着他的工作人员也如释重负。
  先生,您可能是长期戴口罩闷到了。还是下车去我们办公室休息一下吧。如果实在不舒服,我们会有同事陪您一起去医院的。
  工作人员蹲在他身边轻声说道。
  宁小北看着周围乘客投来的好奇目光,摸了摸胸口,跟着工作人员在下一站下了地铁。
  下车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车站站牌,发现自己不过才坐了三站路而已,哮喘病就发作了。
  所以刚才那么短的时间内,他又做梦了,而且这个梦和早上的那个还连起来了?
  一想到刚才梦里见到的父亲,宁小北又是一阵头晕眼花,幸好身边的地铁人员及时上前搀扶住了他,几人一起走进了地铁办公室。
  小北
  梦里,宁建国焦急地呼唤自己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宁小北的指头微微发颤。
  如果可以的话,真的不想从那个梦里醒来啊
  *
  作者有话要说:
  辣块地方不涩以,扬州话。这里那里就是这块辣块
  煞煞勃勃,沪语,厉害,可能是从宁波话转换而来的。上海宁波人特别多,就连阿拉其实都是宁波话。
  毛脚,沪语,指准备结婚的男女朋友。毛脚上门,就是指男女双方谈的差不多了,到对方家里见家长的意思。
  第4章 平行世界
  等宁小北从地铁出来,走进公司的大楼,已经比和上司约定的时间晚了足足半个小时。
  若是放在平时,此时的宁小北一定已经在办公楼里飞奔了。不过他刚才才发作过一次哮喘,现在身体实在不舒服,只能慢慢地走着。
  老大,你终于来了,boss都发火了。
  刚进办公室,助理莉莉就探头探脑地站在门口焦急地说道,刚才大家都在等你开会,等等你都不来,boss气得把笔都摔了。
  我今天就是回来看看,我家的事情还没办好呢。
  宁小北把用空了的气雾剂罐子扔进垃圾桶,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支全新的放进包里。他怕一会儿回家路上再发作,哮喘要是抢救不及时,可是会要人命的。
  老大,要给你冲咖啡么?我一会儿送过来呀。
  莉莉抱着文件夹,讨好地说道。
  不用,我和boss说两句话就走。
  宁小北电脑都不打算开,他拿起手机,往走廊另一头的老板办公室走去。
  整个办公室的人都沉浸在备战双十一的氛围中,键盘敲击声,语音通话声和打印机吐出复写纸的声音此起彼伏。间或有几个人抬头,见到了宁小北,也只能用下巴点头示意,半点都不敢放下手头的活计。
  走到半磨砂的玻璃门前,宁小北敲了敲门,听到了一句e in后,将门推开。
  你等一等。
  boss卓雨杭,正站在落地窗前,一手插着裤兜,正在说着电话。见到宁小北,对他摇了摇手,指了指办公桌前的转椅,示意他先坐下。
  卓雨杭,杭州人,和宁小北同岁。小北之前在外企的时候,公司送他去在职金融MBA,就是在班里遇到了雨杭,严格说来两人也算是同学。
  卓雨杭大学毕业后就来到上海工作,一开始也是混外企,后来自己出来创业。他娶了一个有钱的上海姑娘,这公司有一半的启动资金是老丈人资助的。
  公司一开始很缺人,卓雨杭就托老朋友打听有没有适合的人才。通过两人共同的朋友牵线搭桥,找到了宁小北。互相加了微信,这才发现原来是认识的人,至今都在MBA的同学群里呢,于是一拍即合,高薪聘了宁小北。
  公司如今蒸蒸日上,听说卓雨杭现在第二套别墅都买好了,夫人正在备孕二胎,不过老公总是忙得不着家,也不知道要备到什么时候。
  怎么晚了那么久?我和XX家公司的PR约了oing。你迟迟不来,只能delay掉了。对方很不高兴,刚才他们的老总还电话向我claim。
  两人都是外企出身,习惯了说话中文杂着英文,有时候甚至夹带着几句上海话,也算是本埠办公室一景了。
  卓雨杭按掉电话,坐到宁小北对面,满脸不悦地说道。
  这男人是宁小北见过最最一丝不苟的人之一,即便今天是36度的高温天,依然是笔挺的西装三件套,被发泥抓过的头发一丝不苟。
  宁小北曾和莉莉讨论过,这应该是boss之前十几年在英国公司培养出来的习惯,当然也可能和他本身的洁癖有关。
  这样的boss自然给老板会形成无形的压力。好在卓雨杭只是对自己有着装要求,对于下面的员工只要求不要奇装异服就好,穿体恤衫还是花格子衬衫,都请随意。
  整间公司,唯一配合boss着装习惯的只有宁小北一个人,只要是上班时间,时刻都是西装笔挺。
  出于不能说出口的原因,宁小北三十七岁至今单身。别人问起,他只推说工作繁忙,没有时间考虑终身大事。好在上海滩三四十岁不结婚的人一大把,他又是个男的,没有遭受过什么逼婚的迫害。
  卓雨杭是他这么多年见过的最出色的男人,不论是相貌,学历,还是能力都是一等一的。不过他们认识的时候,他就已经结了婚,女儿都已经一岁了。
  卓雨杭是一枚标准直男,而宁小北的道德准则,让他死都不会介入旁人的婚姻和感情。
  所以他只能把这段感情深深地埋藏在心底里,连半个字都不敢向任何人吐露,同时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上去。
  人人都说他和boss两个都是爱公司胜过爱家的工作狂,除了春节那几天,几乎都是年中无休地工作着。
  实际上他爱的哪里是工作,而是一份求之不得,想要陪在对方身边的心情罢了
  阿兹,你今天怎么穿这样就来上班了?ok,算了。之前交给XX公司的那份project,对方表示还是不够满意。你快点带领你的team再做一份出来。对方明天下午和日本方面开会,一定要在上午就和他们check完毕。今年双十一的case关系到我们两家明年的合作是否可以继续,你要多用心啊。
  卓雨杭说着,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放到宁小北面前。
  's up?
  看着宁小北半天没有反应,也没有把文件接过去的意思,卓雨杭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
  阿兹,你没事吧?
  自从某家知名企业搞出了一个起花名的文化后,基本上所有的电商公司都照搬了过来,卓雨杭的这家公司也不例外。
  阿兹正是宁小北的花名,他偷了他家曾经猫咪的名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