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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把鬓角边的白发往后拨弄了一下,微微地斜着脑袋。
  宁小北突然发现原来这水香婆婆压根就没看到自己。
  又或者说,在她的世界里,现在只有她和奶奶两个人。
  先生临走的时候,给我一根小黄鱼,就是这个。
  她伸手指了指奶奶手里的金块。
  什么先生,哪个先生?
  奶奶的声音突然拔高,握着金块的胳膊开始颤抖。
  就是那位先生呀。三十八年,去台湾的那位。
  水香婆婆低下头,两只手搓弄这被子的一角,露出了羡慕的表情,先生对小姐真是好。过去先生追小姐的时候,就天天让水香我送一束花到小姐卖钢笔的柜台。周一是玫瑰,周二是百合,周三是马蹄莲,周四是晚香玉总归是不重样的
  宁小北看着奶奶的身子深深地蜷缩起来,一声闷哼从喉管里传出。
  那一年,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夏至。先生特意到我的花店来,说他要走了
  我问他:先生,侬去哪里?还回来么?
  先生说:我要去台湾了。
  我问他:台湾是什么地方?
  先生说:是个小岛。
  我说:小岛?是不是崇明岛那样的?
  先生说:大概是吧。
  我又说:崇明岛很近的,坐船半天就到了。先生去了小岛,想要回上海,坐火轮船就可以了。水香有时候也去十六铺码头卖花,说不定先生回来,我第一个就看到了。
  先生说:可能买不到票。
  我笑了,先生又不缺钱,哪里会买不到票。
  水香别说了。侬不要再讲了。
  奶奶握着水香婆婆的手,摇动满头的白发。
  水香婆婆似乎没有看到,依然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先生问:夏天到了,简小姐夏天最喜欢什么花?
  我说:小姐夏天是要在胸口佩一朵栀子或者白兰的。时迈百货到了夏天,女售货员都穿蓝色的旗袍,配上一朵栀子,真是清爽好看,一香就是一整天。
  水香快别说了
  大颗大颗的泪水落在被子的边缘,洇出一团团透明的水渍来。
  先生就掏从公文包里掏出这条小黄鱼。喏,就是这条。
  水香指着金块,吃吃地笑了,表情带着些许狡黠,又有些惭愧。
  先生说:以后每天就不要送花束去钢笔柜台了。今年夏天里,你每天就送一朵栀子,或者白兰花给简小姐吧。这个是买花的钱。
  小姐,我吓死了呀。栀子花呀,哪里值得上一根金条?别说送一个夏天了,就算一百个夏天都不值的。我刚要把金条还给先生,一部黑色的大汽车突然停在花店门口。上面下来两个穿着黑衣服的人,就把先生带走了不,是拖走了
  水香婆婆说着说着,突然用苏州话唱了起来。
  栀子花、白兰花,五分洋钿买一朵。栀子花、白兰花,
  小北,我们走
  奶奶把金块往水香婆婆的被子上一扔,拄着拐杖就要起身。
  小姐,侬不要生气,侬不要生水香的气。
  水香婆婆见状,也不知道那瘦弱的身体从何处得来一股力量,老太太伸出只剩下薄薄皮肉的胳膊,紧紧地攥住老太衣襟的下摆。
  我知道,我收了先生的钱,我就不应该再收小姐的买花钱了。但是这么多年来,我每次去送花,小姐都会把花钱放在牛奶箱子上,放在窗台上我知道我不对,我贪心,我居然都收下来了。但是小姐,我也要吃饭的呀,我,我该死
  眼泪不断地从水香婆婆的面颊上滑落,她拿起金块,硬是塞进了奶奶的手中。
  小姐,侬原谅我吧。我把小黄鱼还给你。你看,赤金的小黄鱼,十两一根,我动也没有动过。□□的时候没动过,阿囡爸爸死的时候我没有动过,阿囡出国的时候我也没有动过。我就等着小姐来,我把这个还给你。还给你!
  在厨房里找瓷杯的小女儿听到争执声匆匆跑进房内,见状急忙把水香婆婆和宁老太拉开。
  宁太太,不好意思。我姆妈自从秋天生了病之后,脑子就糊涂了。也不大认人了,有时候连我都认不出来。她说着什么,侬不要放在心上,都是些胡言乱语。
  她一脸歉意说着,把水香婆婆重新按回到了床上,仔细地掖好被角。
  姆妈,侬躺回去,不要着凉了。
  宁小北扶着宁老太,感觉自己若是稍稍松手,奶奶可能就要一路滑到地上去了。
  躺回床上,水香婆婆的视线又回到了那盏白瓷瓶上,她的嘴巴开开闭闭,宁小北以为她要说什么。竖起耳朵听了半天,老太却又开始哎哎叫痛了。
  走吧。
  宁小北把沾满眼泪的手帕塞进衣襟里,拍了拍宁小北的手。
  就在两人快要离开房间的时候,床上的水香婆婆突然又大叫了起来。
  不要等了!
  小姐,先生说让侬不要等他了!
  宁老太巍巍颤颤地回过头,床上的水香婆婆侧过脸,看着站在门口,满头华发的宁老太,摇了摇头。
  先生说:建德里,我是回不去了。你去送花的时候,找机会同简小姐说,让她不要等我了。我回不去了。
  宁老太深吸一口气,紧紧地闭上眼睛,撑着拐杖的右手不住地发抖。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水香婆婆转过脑袋,看着天花板,笑了笑。
  先生,我的话传到了小姐,对不起,对不起
  那块小黄鱼最终被宁小北悄悄放在水香婆婆家那个摆着梅花的大花瓶里。她家小女儿明天给花换水的时候,应该会注意到吧。
  回家的车上,宁老太的眼泪就没有停过,前头开车的师傅一直不停地看着后视镜里的祖孙俩,唯恐出事。
  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诉侬爸爸,小北懂么?
  下车后,两人走在筒子楼前的小广场上,宁老太摸了摸宁小北的脑袋,声音温柔又虚弱。
  宁小北点了点头,向奶奶保证就算是敌人用鞭子打我,我都不会说的。
  小鬼头,都会寻好婆开心了。
  老太太破涕为笑,抬头望了望天空中的淡淡月色,哀婉一笑。
  她说的对,回不去了
  因着老太一早就睡了,剩下的两人既不能看电视,也不能听音乐,宁小北于是和老爸也早早地洗漱完毕,两人躺在床上,一人捧了一本《轻兵器》杂志看。
  楼下也是静悄悄的,看来赵家舅甥今天也没有什么节目。
  倒是从四楼隐隐穿来小提琴的声音,应该是这两天准备考级的常乐蕴正在抓紧时间练习。不过到了差不多九点,琴声也没了,整栋楼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宁小北把杂志放在床上,靠着宁建国宽厚的胳膊沉沉睡去。
  他感觉自己又走入了一个梦境之中,好像自己回到了四十年代的旧上海,见证了一段求而不得的爱情。故事发生的地方倒是熟悉,是他住了十多年的建德里。
  只是梦里房间的布置却和他熟悉的截然不同,二楼上没有小阁楼,堂屋也没有被分层前后两截。
  除了那两只他熟悉的梨花木大衣橱,屋子里还有很多他不曾见过的家具,宁波鼓凳,苏州式样的梳妆台。落地灯倒是西式的,可能是美国样式,细细的骨架上撑着五彩玻璃做的灯罩。
  穿着蓝色阴丹士林长旗袍,烫着S头短发的女子款款地从弄堂口那边走了过来,她手里搭着一只褐色的坤包,一朵娇嫩的栀子花别在胸口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宁小北从似梦非梦中闹醒,只听哒的一声,宁建国旋开床头柜上的小灯,也是一脸茫然。
  开门,屋里有人没?开门呀。
  *
  作者有话要说:
  奶奶的故事
  第54章 奶奶威武 二更
  敲门声愈发急促, 宁建国急忙跳下床,从椅背上捞了衣服和裤子穿上。宁小北也跟着要下去,宁建国快步转过身, 把毛毯从被子上扯了下来,盖在他身上, 确定裹得严严实实,才准他走出卧室。
  屋门打开,宁小北一下皱起眉头,用手遮着脸饶是谁半夜里被两三只手电筒当面罩着, 恐怕都是这个反应。
  喵呜
  阿兹受到了惊吓, 尖叫一声,缩到沙发底下去了。
  你是宁建国?
  来人将手电在宁建国和宁小北的身上来回晃荡着,宁建国皱着眉头答应了, 伸手打开玄关处的门灯。
  宁小北这才发现来人是两男一女, 两个陌生男人穿着褐色的雨衣,帽子上滴滴答答地不住往下淌水,把铺在门口的脚垫都打湿了。
  女人则穿了一身鲜艳的红色大衣, 看得出原来的料子应该是不错的额, 可惜被水彻底浇透,不管是羊毛还是兔毛的都废了。
  她低着头, 从两人身后走上前来, 脚下踩着的红色的皮鞋进了水之后发出咵叽咵叽的声响,整个人显得狼狈又滑稽。
  我们是联防队的。这个小姑娘, 你认识么?
  两人话说了一半,楼下赵家二人应该是听到动静了匆匆跑了上来。宁建国见到左右两边邻居家的窗户渐次亮了起来, 急忙让他们先进屋再说话。
  哎呀, 这不是小梅姑娘么?
  要说眼尖那还是要数赵景闻, 他薄薄的睡衣外头就披了件皮夹克,歪着脑袋看着眼前这个头发上不断淌下水,眼圈下面一圈青紫,也不知道是画的还是冻出来的女孩子,惊奇地说道。
  宁小北看到范侠居然穿着拖鞋和背心就上来了,连忙把他拉到自己裹着的毯子下面捂着。小兄弟两人脑袋挨着脑袋瞧了过去,发觉这狼狈的红衣女子还真的是小梅姑娘也。
  建国大哥,小北赵大哥
  小梅抬起头,一脸委屈地望着他们。
  眼泪和雨水布满了整张脸,原来那些青紫青紫的颜色,是她被雨水冲花掉的眼影。
  建国,怎么了?
  宁小北的房间内传出一声咳嗽,老太太在里面问道。
  姆妈没事,你睡吧,不要出来,外面冷。
  宁建国转头,示意他们把声音放低,不要惊动的老人家。
  不过宁老太的性子是何等倔强,不一会儿就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大半夜的,这是做什么?
  老太看到客厅里插蜡烛似得站着一群人,惊讶地说道。
  奶奶
  小梅在见到奶奶出现后,忍不住地发出了一声哀鸣,本来只是静静流淌着的泪水一下子奔涌了出来。
  哎,小梅,侬怎么这么这样子?侬不是回去结婚了么?
  奶奶上前两步,去抓小梅的手。
  奶奶,我湿透了,你不要碰我,会生病的。
  小梅连连后退,地砖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痕。
  走,跟奶奶进去。建国,外头就交给你了。
  奶奶二话不说,拉着小梅进了浴室。
  那个两位同志,要不进来说话吧。喝杯茶。
  赵景闻说话的功夫下了一趟楼,这会子又跑了上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红双喜递给两个联防队员。
  他虽然自己不抽烟,但是为了生意上应酬,家里还是备了不少存货的。
  两人接过烟点上,冲着宁建国摆了摆手。
  我们浑身湿哒哒,就不进去了。里面那个姑娘是你的家人么?
  是照顾我姆妈的保姆,过年回老家结婚了。怎么会半夜回上海呢?
  宁建国也是一脸茫然。
  范侠勾着宁小北的肩膀低声说道,可不是结婚么,你看她穿的衣服,还有脸上画的妆哇,小梅她不会是逃婚了吧?
  嘘不要瞎说。
  宁小北摇了摇头,将他搂得更近了些。范侠就像是个小火炉,浑身都热乎乎的,挨着他比抱着汤婆子都要舒服。
  我们是在火车站外面发现她的。她身上没钱,也没带身份证。我们开始想要把她带去派出所核查一下,要是她在上海没有落脚的地方,那就要把她送到收容所。
  哎,那个地方不好去的
  宁建国连连摇头,两位同志,她在上海是有工作,有住所的,不是盲流。
  一旦进了收容所,要把人保出来那可不容易了。
  是啊,我们看她一个小姑娘也挺可怜的,就先按照她说的地址,把她送到老城区的建德里那边,结果那边屋子里也没人,黑灯瞎火的。小姑娘在外头叫了半天没人应门,哭的都要跪在地上了。我们问她在上海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她想了半天终于找到这里来了
  不过她好像对这里不是很熟,刚才连续认错了两家。要是你这家再认错,那我们真的不能再奉陪了。你看,外面的雨下的那么大,我们等于是陪她在雨里跑了一晚上。
  联防队不是正式的警察,可不会配巡逻汽车,他们都是蹬着自行车穿梭在大街小巷的。为了把小梅送过来,这两人等于是在雨里推着车走到现在,真是着实辛苦。
  工人新村这边的房子都长得一模一样,下雨天更是分不清哪栋是哪栋,难怪会认错。
  真是辛苦两位同志了。这个请收下。
  赵景闻说着,把两包没有开封过的软中华塞进了两人雨衣的衣兜里。两人也没有拒绝,再一次确定了小梅的身份信息后,掏出本子让宁建国签了个字就转身下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