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刘弘基也看见了那名老者,立刻快步迎上前,正站,双手附心,前行一步,举拳齐眉,躬身两次,然后将伸出的齐眉双手收回触及额头,再躬了第三躬,口中说道:“晚辈弘基拜见世伯!”,最后以手附心,退一步下来,目光迎上对方面孔。(注9)
来人正色,直躯,先受了他这个大揖,而后双手附心,胸前环抱,微微向下躬了躬身,笑着回答:“老夫自受命押粮以来,日日盼着你至,照应你平安还家,也好对令尊有个交代。没想到,你却是姗姗来迟!”
“小侄思量着此番东征,军中必缺好马,所以特地到塞外去了一遭!路上耽搁了些时日,望世伯恕罪!”刘弘基笑了笑,低声补充。
“你能来就好,又何必去塞外苦寒之地冒那份险!”李渊伸出手来拍了拍刘弘基肩膀,叹道:“当年分别,你才到老夫额头,如今却高出老夫甚多了。有道是老树身旁发新枝,新旧轮替是天道,不服气不行啊。与你同来的壮士是谁,能否给老夫介绍一二?”(注 10)
“是小侄在路上交的一个朋友,姓李名旭,字仲坚。”刘弘基笑着回答,转身向李旭招了招手,低声命令:“仲坚,赶快见过唐公。”
李旭早就从刘弘基和老者相互之间见礼过程中推断出此人必是唐公李渊无疑。只有辈分高出一代的人,刘弘基才会以大揖相拜,而对方才有资格用比大揖低了一级别的平揖相还。但是,从小到大,他从来没见过地位如此显赫的官员,所以一时未免心慌,不知道该怎样相见才不算失礼,只好傻愣愣在一旁站着。
此刻听见刘弘基召唤,李旭知道自己躲也躲不过,硬着头皮走上前行了一个长揖,说道:“上谷李仲坚见过唐公,祝唐公身体安康!”
唐公李渊侧了侧身,抱拳相还。然后上下打量了李旭数眼,笑着询问:“你出身于上谷李家?可与汉飞将军有什么渊源么?”
“回唐公,按族谱上排,晚辈应是飞将军的二十四代玄孙。”李旭想了想,低声回答。过于紧张的心情使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额头上也隐隐透出汗来。
“错了,错了!”唐公李渊笑着摇头。
闻此言,众人面面相觑。正不知道错在哪里,却听李渊大笑着补充了一句:“小子,你不该以常礼来拜见我。你我本是同宗,按辈分,你与建成,世民应为兄弟!”
“还不拜见世伯!”刘弘基用力在李旭后背上推了一把,命令。
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是傻子也能听出李渊话中的亲近之意了。李旭尴尬地笑了笑,上前一步,像刘弘基一样以晚辈之礼重新见过了李渊,口中赔罪道:“晚辈糊涂,竟不知道同宗长者站在眼前,望世伯见谅!”
李渊这次不再避开,站正身体受了他这个大礼,躬身还了一个平揖,笑着吩咐:“你又不知道我们彼此同宗,何罪之有?既然你是晚辈子侄,今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向我直言便是!”
“世伯有言,晚辈敢不尊命!”李旭再次躬身,谢过了前辈照顾。二人笑着叙了几句族谱,很快将彼此辈分说了清楚。按族谱上记载,唐公李渊是前凉皇帝李暠的七代孙,而那凉帝李暠又是李广的十六代嫡枝。所以李渊为李广的二十二代后人,而建成、世民俱为二十三代,与李旭恰好辈分相同。
叙完了族谱,李渊老怀大慰,拉起李旭的手,笑着问道:“没想到自两汉之后,我李氏子孙还能重现如此神射。你师承哪位英雄,可否与老夫说知?”
“晚辈是胡乱学的射艺,先后受过三、四个人的教导!”李旭讪讪地笑了笑,低声回答。一瞬间从草民身份变成了唐公李渊的晚辈,让他感觉非常不适应。从头到脚,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觉得麻麻的,两条腿亦如同灌了铅般沉重。
“第一位教导晚辈射艺的人姓孙,讳安祖!”想起待自己如亲生子侄的孙九,李旭心中就涌起一阵温暖。仓卒间他却没注意到,李渊、建成二人的眉头都悄悄皱了皱,显然这个名字已经给了他们极大的震动。
“第二个指导晚辈射艺的,是一个霫族好汉,名叫阿思蓝,第三位授业之师是个从江南流落到塞外的铜匠,他姓王,一直不肯告诉晚辈姓名,晚辈也不好追问!”李旭看了看唐公探询的目光,讪讪地补充。武艺上指点自己最多的铜匠师父,自己却不知道其名,这个话题被谁听到都会觉得是个大笑话。
“若姓王,定是出于江南王家。你的师承也算名门了,怪不得能重现祖先神技!”李渊笑着替对方总结,刚刚因听见孙安祖三个字而皱紧了眉头悄悄地平整了下来。
“唐公过奖,方才第二轮比箭,晚辈已经输给了二公子!”李旭摇了摇头,谦虚地回答。
这句话惹得李渊连连摇头,“你莫过谦,老夫先就来了,一直在远处看着你们。第一轮射罢,世民已经输了。他若是有自知之明,哪里还敢跟你比第二轮!”
虽然抑己扬人是李府的家风,这句话说得也太谦虚了。非但李旭连称不敢,建成、世民和婉儿三个都仰起头来,满脸不服。特别是李世民,年幼好胜,两只眼睛气得冒火。如果做这番评判的人不是自己的父亲,估计小家伙早冲上去与之理论了。
“你心里不服,是不是!”李渊看看世民的脸色,笑着问。
“第三轮儿子输得心服口服,这宝玉理应归仲坚兄所有。”李世民跑到建成身边,拿起作为赌注的美玉,大声回答。“第二轮是仲坚兄有意相让,儿子也知道自己输了。可第一轮,他和我都正中靶心……”
“我们各自一平一胜,理应平局!”李旭赶紧摆手,表示不敢接受李世民输给自己的美玉。话音未落,又听见唐公说道:“但从表面上看,的确如此。你去将靶子拿过来,让为父告诉你为什么第一轮就输了!”
不待李世民动手,早有家仆跑上去替他扛回了靶子。李渊爱怜地摸了摸儿子的额头,躬下身,指着靶子上的箭孔,低声询问:“第一轮,你放箭前瞄了大约三息时间,而仲坚是抬手即射,不知道为父说得对也不对?”
“的确是这样!”李世民想了想,小声回答。
“如果两军相遇,你们二人正是敌手,此射结果如何?”李渊笑着向世民追问了一句。
李世民的小脸登时红了起来,扭捏了片刻,终是承认父亲说得没错,点点头,声音细若蚊蚋:“我的箭还没射出去,仲坚兄已经一箭取了我的性命!”
此话一出,李旭亦听得一惊。他学射时,都是别人怎么教,自己怎么射,做不到就努力练习,从没想到“引弓即射”包含着什么道理。听了李渊对儿子的教导,才明白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门道在。想到这,忍不住偷看了唐公几眼,越看越觉得此人胸怀沟壑。
“第二箭,你的羽箭出手后被风吹偏,而仲坚在举弓前,先抬头看了看树枝!”李渊笑着继续总结。
“怪不得仲坚兄的箭不受风力影响!”李世民恍然大悟,高兴地补充。脸上因为被判定失败而带来的沮丧表情转眼散尽,代之的是闻道后的惊喜。
“战场上形势千变万化,任何一个细微失误都足以致命!”李渊是一个非常合格的父亲,对好学的儿子循循善诱。指了指还留在靶子上的箭,笑着命令:“你把两支箭都拔下来,就知道与仲坚二人射艺相差到底多远了!”
李世民遵从父亲命令伸手拔箭,自己射偏了那枝箭轻轻一拉就脱离了靶子。李旭最后正中靶心那枝箭,却拉了又拉,晃了又晃,直到将箭锋弄折了,才勉强拔了下来。
“若是一百二十步外,彼此都身披重甲。你这箭射过去,只能给仲坚搔痒痒。而仲坚这枝箭,却足以令你落马!”
“儿子受教!”李世民站起身,恭恭敬敬向父亲做了一个揖。然后双手托着美玉,举到了李旭面前:“仲坚兄射艺高出我甚多,小弟输得心服口服!”
“我年龄比你大,自然力量比你大。其他的讲究,我自己也不明白。所以,咱们还是平局!”李旭笑着回答,仍是不肯接对方送上的彩头。
双方正推谢不下间,站在旁边看热闹的刘弘基突然拍了拍手,高声插了一句。“依我之见,真正该得此玉的应是唐公!”
众人闻声侧目,又听刘弘基笑着补充:“世民不知其理亦不能行之,自然算输。仲坚能行之而不知其理,也不能算全赢了此局。倒是世伯一席话,让晚辈等受益非浅,。所以,此玉当然应属世伯所有。待日后我等射艺超过了世伯,再赢它回来也不迟!”
大伙听了,一齐叫好。李世民当即捧了美玉来,高举着献给了自己的父亲。唐公还待推辞,又听刘弘基笑着说道:“当年家父提起世伯箭射孔雀眼之事,晚辈还以为是以讹传讹,今日听了世伯讲箭,才肯定实有其事!“
一句话,又把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那李婉儿性子最急,当即拉着刘弘基衣袖要求他讲一讲父亲的故事。刘弘基用目光扫了扫李渊,见他没有不悦的表情,笑了笑,说道:“那是二十八年前,世伯去伯母家求婚的故事……”
当年大隋望族窦毅家选婿,来应少年数以百计,且每人都出身于豪门望族,家世、品格都属于上上之选。窦毅为了表示自己公允,就命人抬了两扇孔雀屏风到院子中,请诸少年向孔雀发箭,约定射艺最高者为婿。话音刚落,李渊越众而出,连发两箭,每箭各中孔雀一眼。诸少年自认不及,不敢再射。于是,李窦两家结为秦晋之好。
“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唐公李渊如听别人的传说般,听着属于自己的少年往事。狡猾的窦老前辈,七彩屏风,一个个如眼前子侄们同样风华正茂的少年。自己当年是十六,还是十七?好像不记得了,依稀记得举弓时,远处窗纱后曾有一缕关注的目光……
那盈盈一瞥,足以让自己为之踏遍天下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