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铭具体担心什么事情,王君廓猜测不到。但王君廓却已经认定了李旭并非可以让自己达成梦想的明主。“大将军心肠不够黑,为人也不够果决。那首桃李章不会应在他身上,我如果想达到他那样高度,就必须另寻出路……”他一边举目四望,一边替自己的将来做着打算。对于李姓可取代杨姓成为江山之主的民谣,王君廓深信不疑。与大多数乱世英豪一样,他没有成为帝王的野心,却也不肯做一个默默无闻的过客。
如果李旭不是民谣所指,王君廓只能选择离开。他不在乎昔日的同伴会怎么看,他坚信如果哪天自己功成名就了,所有同伴都一定会后悔没跟他做同样的选择。
“大丈夫恩怨分明!”他摇摇头,将纷乱的思绪摔出云天之外,“在离开之前我一定会为他做几件大事。即便不念当日收留之恩,也要看顾一下夫人娘家的颜面!”
王君廓心中的夫人,自然指的是萁儿。与众多博陵军将领一样,他对这位曾经千里寻夫的传奇女子非常钦佩。虽然到目前为止,李旭还没有明确表示过萁儿将成为他的正室夫人。但大伙私下里都以为那不过将军大人跟朝廷打的一个马虎眼,否则这一年来半个河北那么多大姓遣媒人提亲,怎从没见李将军回复过?
过人智慧、无双容貌、再加上显赫的家世背景。还有比萁儿更适合李将军的女子么?赵子铭和王君廓等人都觉得萁儿是李将军的良伴。更令他们敬叹的是,这位出身垄右李家的夫人看问题的目光极其长远。半个月前,她刚从义父张须陀战死的悲痛中清醒过来,立即便着手为博陵军准备粮草辎重。仿佛早已经料定李旭身边的众幕僚无法劝阻他改变南下为张老将军复仇的主意,也算准了自己的丈夫会在河间郡的战事结束后直接启程,不会折回博陵多做任何耽搁。
所以赵子铭和吕钦二人率领博陵军步卒前脚刚走,从鲜虞和唐县等地筹集的粮秣紧跟着便送入了李旭的营中。如此一来不但大大提前了博陵精骑启程的时间,也让身为主帅的李旭为拥有一位如此体贴妻子倍感骄傲。
但令李旭很不意外的是,二丫居然跟着辎重队伍一起来到了他的军营。美其名曰替婆婆过来送几件寒衣,放下衣服和家书后却赖在军中死活不肯随送辎重的队伍离去。“我要去打仗,带着你岂不是乱了军纪?”李旭板起脸,在内帐里低声冲二丫呵斥。石二丫却诧异地瞪圆了眼睛,笑着反问道:“当年萁儿陪你一道在五回岭中剿匪,难道那时不需要顾及军纪么?或是那时,郎君眼里根本没有军纪?”
在与家中任何一名女人之间的口舌之争中,李旭向来占不到上风。不知不觉间红了脸,带着几分愧疚的意味解释道:“上回和这回不一样,上回是在自己家门口,没什么风险。这回…….”
“这回无论多大风险,我都要跟着!”没等李旭将话说完,石二丫已经收起了笑容。抬起头,正视着李旭的双眼回应,“你放心,这是萁儿和我两姐妹商量好了的。临来之前,婆婆也叮嘱过,要我照看好你,免得你不小心又上了恶人的当!”
“娘和萁儿也同意你来?”听完二丫的话,李旭本来就不高涨的‘气焰’登时又便矮了一大截。在他记忆中,萁儿和二丫表面上互相客客气气,心中却都没把对方当作姐妹。平素里两个女人互相在不激怒丈夫的前提下各呈心机,斗得不亦乐乎。如今却难得团结了一回,居然扯上阿娘一道组成了攻守同盟。
“娘是不放心你!萁儿是怕你南下后,有人又动六郡的心思!那些世家大族太狡猾,如果我留下恐怕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她这次肯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能多陪你一段时间!”二丫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
跟别的女人分享一个丈夫并不是件快乐的事情。虽然她已经强令自己不争、不妒、不奢求,可萁儿太强,无论容貌、家世、为人都是她自己的百倍。原来在太原李家不肯承认这门亲事的情况下,她还勉强能和萁儿比肩。如今太原李家已经大张旗鼓地赖上了门,她孤身一人,能依仗的,也就是丈夫的公允了。
想到这儿,石岚忍不住伸出胳膊,用力环住丈夫那几乎无法抱拢的腰。口中说不出一句话,贴在李旭胸口上的泪眼却已朦胧。
看到二丫低垂着的脖颈在微微颤动,李旭心中也是一软。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非常合格的丈夫,大多数情况下,从未能做到一碗水端平。但二丫却把这一切承受了下来,就像在齐郡接受自己对女人的渴求之时一样接受了这种并不见得公平的命运。
轻轻地拍打了一下对方的背,旭子和气地说道:“如果你真的要跟着,明天拔营时便换了戎装吧。只是路上走累了可不准哭鼻子抹眼泪。此行要辗转千余里……..”
“谁还不会骑马?”闻听李旭松口,眼泪还挂在睫毛上的二丫猛然抬起头来,一边用手抹脸一边反驳,“想当年我做姑娘时,曾经骑在马上连续几天不眠不休,也没见累得从马鞍子上往下掉….....”
话说到一半,神情却又是一黯。当年未遇到李旭前,她自然是跟父亲和哥哥一道混在义军当中。后来父亲和哥哥都间接死于前来剿匪的隋将张须陀之手,而她自己,现在却要和丈夫一道南下向击杀张须陀者讨还公道!
如果瓦岗军击杀张须陀,鸮其首以示威的举动是必报之仇的话,那当年死在张须陀手中的绿林豪杰,他们的仇又该由谁来报呢?莫非身为张须陀击杀义军是天经地义,而义军们则只能一个个伸长脖颈等着张须陀老大人来砍,不能做任何反抗么?
夫妻之间,有些心思从来都无法瞒过彼此的直觉。从脸上表情的变化中,李旭便明白二丫又想起了什么。在这一点上,他们永远达不成共识。无论彼此之间在其他事情上如何互相容让,对于义军的态度,却如鸿沟般将二人的心脏隔得泾渭分明。
第二天早上起来,夫妻两个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血丝。都刻意不去再探讨关于报仇的话题,拿一些彼此都熟悉的事情转移注意力。
“离开这么长时间,不知道咱们在齐郡的田地被打理得怎么样?”李旭一边看着二丫帮自己整理绊甲丝绦,一边笑着猜测。
“管家是个厚道人,一心想报你的收留之恩。自从你奉旨西进后,把家里和田间的诸事管得井井有条。这几年世道乱,所以我也没敢让他再买更多的田。只是在临行前命他将去年的盈余拿出一部分来,在那百十亩地的就近起了一座带围墙的庄园。”二丫一边忙活,一边回答。她手脚极其利落,片刻之间便将李旭周身上下收拾得非常齐整。而回答出来的话条理丝毫不受影响,短短几句便将家族在齐郡那些财产和下属的情况介绍了个清楚。
虽然凭着郡兵的余威,近两年一直没有流寇敢去打齐郡的主意。但地方上的百姓还是不愿像太平时节一样毫无顾忌地扩大自家拥有的田产规模。一些小户人家收了粮,留下自己家一、两年的吃食后,其余的立刻想尽办法换了能保值且不占地方的银豆、铜锭等,将其埋到不为外人知晓处。而拥有像李旭名下这种田产规模的中户,则将家眷和财产都搬进城内,并且在自家田亩旁盖各式堡寨,一方面容纳佃户和奴仆们在里边居住,另一方面也防止有土匪前来窥探。
二丫不似萁儿那般擅长政务,对管理家中琐事方面却着实下过数番苦功。李旭追随张须陀去瓦岗剿匪时,齐郡的家便由她打理。而她在被罗士信派人护送到博陵前,也给李旭在齐郡的家做好了整整几年的规划。
“这些年亏了有你!”旭子摸了摸二丫的秀发,不无感慨地夸赞。虽然潘占阳从塞外送来的财产数量颇为庞大,但一年多来为了在河北六郡站稳脚跟,以李旭名义送出去的金银珠玉也可以用斗来量。萁儿擅长分析官场上的机会和陷阱,却对钱财不是很有概念。而李旭的父母精力已经大不如当年。若非二丫一个人支撑着,李家绝不可能在不向公库伸手的情况下维持如此庞大的开销,萁儿也不可能在处理李家和朝廷中几户豪门关系时一直游刃有余。
“眼看着你的官越做越大,我总不能一直做拖累。那样,不待萁儿开口,我自己便得躲得远远的了!”二丫微微一笑,两只眼睛瞬间变成了一对月芽。“你先去中军点将吧,我将这里收拾一下,便扮作你的亲兵跟着。弓马方面我也多少懂一些,平时不需要你多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