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你的本事,还怕没东西写?”梁青露想了想,又道,“你也别想让我带着你,我没那个工夫。我爹这次拨给我一支先锋军,虽然最危险,但也是最容易挣军功的。富贵险中求嘛。”
火光在她眼底摇晃,梁青露没有说的是,近期几仗打得太过顺利,她和梁靖闻都怀疑其中有诈,此次北行须得做好万全的准备,也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戚卓容低下头,裹了裹身上裘袄,再抬头时脸上已恢复了笑意:“好,那我听师父的,不给你们添麻烦。”
“你若真闲得慌,就好好在这甘州走走。假如你先前跟我说的是实话,那小皇帝确实受你影响很深,你就更应该好好记住这里的一切。”梁青露严肃地说,“你也知道,梁家盘踞漠北多年,朝廷一直耿耿于怀,将来若是我爹去世,朝廷必然从我身上开刀。我不瞒你,我不愿做那被卸磨杀掉的驴,更不想当个只会逃避的闺阁妇人,但同样的,我也没有当‘土皇帝’的想法,我只求我该得的,其他的,该还给谁就还给谁。阿姣,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戚卓容先是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而后唇畔笑意渐渐加深。
“我明白了,师父。”
火堆里发出哔啵的声响,几点火星飞溅出来,落在她们脚边。
交易就此达成。
……
如梁青露和梁靖闻所料,先前的多次大捷,确实是瓦剌有意示弱,待到引得漠北军北上,对方利用地理优势立时发起剧烈反扑,展示出了与先前大相径庭的实力。好在漠北军也并不是全无准备,损失不算多,只是双方差距一下子拉近,战场便陷入了胶着之态。
不得不承认瓦剌的新首领颇有手腕,能与经验丰富的漠北军抗衡如此之久,让漠北军很是花了一段时间去适应他全新的战术风格。不过,倘若梁靖闻还是盛年,应该也不至于花费如此之久。这场战事从冬天拖到了夏天,又从夏天拖到了冬天,期间偶有停战,大军回城休整,戚卓容便能见到梁青露心事重重地在她的墙头喝酒。
“师父。”她揣着袖子,仰起脸喊她,“军中禁止饮酒。”
“小声点。”梁青露从墙头跳下来,饮尽囊中最后一滴,而后一把勾住戚卓容的肩膀,郁郁道,“阿姣,我爹快不行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没想到会这么快。她最近才忽然意识到,瓦剌那拖拖拉拉、缠缠绵绵的打法不仅仅是为了空耗他们的火器与粮草,更是为了生生把梁靖闻熬过去。
这个昔日的战神,曾让瓦剌闻风丧胆的大绍悍将,也会有英雄迟暮的一天。将近一年的战事极大地损耗了他的心神,他身有旧疾,又添新伤,倒下只是弹指的事。
不需要戚卓容做出任何回应,梁青露咬牙道:“……卑鄙的瓦剌人!以为漠北没了我爹,就撑不下去了么!”
戚卓容偏头看着她。她瘦得狠了,两颊凹进去,眼下也有了细纹与青黑,但她的眼睛却比从前更亮。
“喝点水,漱漱酒气,然后就回去罢,梁经历。”戚卓容道。
已经升了军职的梁青露用力地拍了一下她的后背,而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梁靖闻死在第二年的夏末。他其实本不至于死得如此之快,在城里静养些时间还可多活几个月,可他是武将,他宁愿死在马蹄之下,也不愿死在病榻之上。
朝廷发来诏书,追封梁靖闻为镇国将军,擢了一名他手下一名副将为总兵,同时外派了一名京中武官到甘州,直任指挥佥事。明眼人都瞧得出朝廷的意思,既想稳定军心,又想将势力渗入漠北军中。
只有戚卓容还知道另一层意思——她每月一封密信送往京城,笔迹稳健,思路清晰,健康得不得了,这显然让有些人坐不住了。新来的佥事姓张,戚卓容先前并不认识,但这张佥事一来就热情相邀戚卓容到他帐中坐坐,还对她住在城中小宅子里颇为不满,说什么“既是监军,便该与将士同吃同住,岂有独住城中之理”,要求她搬到军帐里来。
这遭到了原漠北军的一致反对。梁青露是其中态度最激烈的,结果被张佥事一顿呵斥,要降她的职,最后还是被新总兵给拦住了。于是戚卓容搬进了军帐,梁青露也保住了职位。
梁靖闻刚死不久,瓦剌攻势更加猛烈。漠北军有一套习惯的作战风格,偏偏这张佥事来了之后,为了显示自己的才能,以及彰显自己在军中的威望,非要强行插手,屡屡与总兵爆发矛盾,把军中一干人等搞得焦头烂额。
梁青露怒而拍桌:“他嚣张什么,不过是个佥事罢了,总兵发令,岂有他顽抗的道理!”
戚卓容显得淡定许多,还在对着日光补自己衣服上的洞:“他是朝廷的人,你杀不得他,总兵也杀不得他。”
师父就是这样,于她而言打打杀杀容易,但一牵扯到什么官场心术,便容易脾气急躁。
“难道就由着他这样在军中作威作福?”梁青露愤然,“这段时日我军屡屡败退,虽有我爹去世的缘故,但明显若不是这个姓张的胡来,我漠北军何至于此!”
“我们杀不得他,自有别人来杀他。”戚卓容补完衣服,对着光扯了扯,确认没有问题,这才把针线收了起来,“他让我跟着你,无非就是因为你这儿是先锋军,伤亡高,既可让我跟朝廷汇报你领兵有瑕,又能把我也变成这伤亡中的一员——上次要不是我有点本事,这可不只是衣服破个洞的问题了。既然如此,那咱们也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九月初,刚上任没几个月的张佥事就在与瓦剌的交战中身中流矢,不治身亡。他多名从京中带来的部下也有不同程度的受伤,怀疑是漠北军中有人报复所致。对此,梁靖闻旧部、兼新任甘州总兵只冷冷一笑:“这军中伤亡的多了去了,上次一战,连我都负了伤,那梁老将军的女儿更是冲锋陷阵遭到暗箭,至今还下不了床,难不成也是军中有人报复?”
那几名部下虽有不服,但也无话可说,只能忍下。
戚卓容慢条斯理地写着她的密信,还不忘谎报一下她的受伤情况——毕竟各个将领都伤成这样了,她若是一点伤没有,似乎也不太好。她在末尾洋洋洒洒写了一堆,还不忘把纸稍微揉皱一些,又“不经意”地蹭了点干涸的血痕上去。
最近瓦剌打得大绍有败退之势,也触动了大绍周边其他一些小国家的心思。虽然未有大战,但各处边境也是纷乱不断,又没有漠北军那样扎实的军基,便只能向朝廷求救。如此一来,朝廷的人马又变得捉襟见肘,短时间内无法再外派一名武将增援漠北。
年初,大绍周边的小国纷乱被陆续镇压,瓦剌进入寒冬期,军备不足,大绍便趁机反扑。漠北军憋屈了许久,终于又重振了精神,不仅收复了失地,还再次把瓦剌打回了喀西河以北——这里面梁青露占主要功劳,她不仅自己是个不要命的,连带着练出来的兵也不要命,就这么用不要命的打法一路打了过去。她甚至还差一点就射中了瓦剌首领的头颅,只可惜对方的骑术更胜一筹,到底被他跑掉了。
本来趁着寒冬期,漠北军应当一鼓作气、乘胜追击,只可恨先前平定其他地方已消耗了大绍内库太多,如今的军需只能保障漠北的将士吃饱穿暖,再多的,可是一点也匀不出来了。
这可把梁青露气了个半死,当着戚卓容的面,不知道把朝廷骂了多少遍。
戚卓容依旧在写她的密信。
梁青露瞥她:“你到底在写什么?写得也太长了罢!”
她想凑过来看看,却被戚卓容挡住了:“我是监军,这是密信,你若看了,是要掉脑袋的。”
梁青露骂骂咧咧地坐回去:“你最好让朝廷再拨点粮草、火器和战马过来!”
“我只能禀明情况,但朝廷如何做,我无法左右。”戚卓容安抚道,“但你放心,这战事虽然拉得有些长,但最后一定还是大绍胜。届时我回了宫中,定然帮你说话。”
梁青露哼笑:“你在这儿待了这么久,只见你去信,不见你收信,那小皇帝恐怕早就忘了你罢!”
戚卓容略一顿笔,抬首道:“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梁青露说,“你别忘了他只是个孩子,几年的时间,可改变的东西太多了。”
“莫咒我了,师父。”戚卓容背过身去,吹了吹写完的信纸,“再咒我,你也落不着好,还是盼我点好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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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年尾,朝廷再次派了个武将过来,仍是先前张佥事的职位,同时还带来了大批量的粮草、火器以及战马等物资。
梁青露因军功赫赫,官升得飞快,如今她和新的佥事平起平坐,很不把对方放在眼里,只不齿道:“这个节骨眼上又派人来,分明就是想捞现成的好处么!我们辛辛苦苦打了整年,终于捱到了冬天,他倒好,捡最容易的时候来打!”
“别气了,至少今年国内收成不错,他带了那么多军需过来,也没亏待将士们。”戚卓容道,“而且这个比上次那个圆滑多了,知道自己刚来,不能贸然出头,不影响军令下达,也就随他去罢。”
梁青露想想也是,勉强把火气压了下去,转头擦她的弓箭去了。
有了充足的物资,大绍势如破竹,攻入瓦剌如入无人之境。开春之前,梁青露也终于如愿以偿地把她的箭矢射进了瓦剌首领的脑袋里。
这场绵延了将近四年的战事终于落幕,瓦剌继任的首领战战兢兢地递上降书,被快马加鞭送进了京城。
“快要春天了。”英极宫中,一院早梅已然盛开,烟姿玉骨,冷香清氲。少年天子一身盘领窄袖袍,腰束金玉琥珀,负手微微仰头立在梅树前。
“是呢。”身后的年轻太监笑道,“再过几天,那御花园里也就要热闹起来了。”
“今日上朝你也听见了,此次大获全胜,瓦剌递了降书,承诺二十年不犯疆域,另每两年朝贡一次。”
“这是大绍的大喜事,奴婢听闻民间都在庆贺朝廷的英明。”
闻言,少年嘴角勾了勾:“朝廷自是英明,但功劳更大的,当然非漠北军莫属。诏书已经下了,甘州总兵等人不日便将启程赴京领赏,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年轻太监想了想道:“意味着……陛下对他们很器重?”
“非也。”少年天子轻轻摇头,唇角笑意忽而变得狡黠起来,“意味着,你该派人去把戚卓容的屋子好好打扫一遍了。”
第25章 多年不见,他其实已经大……
戚卓容知道此次回京途中势必不太平,但她没想到上路第三天就会遭到行刺。
彼时,她正在驿站的屋子内擦洗身子,忽听得头顶瓦片一声轻响,她抬手抓起架上外袍一裹,衣袂飞扬间,一丝闪光如流星般窜出,只听屋顶上传来一声闷哼,而后便是骨碌滚下的声音。
驿站外全是守卫的兵马,受了伤的刺客很快就被捉拿住。
戚卓容穿好了衣服出去,梁青露已然提了剑横在刺客颈上,厉声道:“你是何人,受谁指使?”
戚卓容抄着袖子,闲闲靠在二楼栏杆上,笑道:“梁大人,你们这防守不行啊,人都到我屋顶上了,若不是我随身带了把暗器,恐怕今日小命就要不保。”
甘州总兵也从屋内走出来,出了这样的事,他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吴佥事,这守卫是你负责,怎会有刺客出没?”
吴佥事正是先前朝廷派来的人,见状三步两步上前,拱了拱手道:“是卑职办事不力,卑职这就审问刺客。”
梁青露冷笑道:“吴大人忙得很,还是我来审罢!”说着她将剑抵得深了几分,阴恻恻道,“你行刺戚大人,意欲何为?”
那刺客被扯下面罩,长着一张平平淡淡的脸,望向二楼的戚卓容时,眼中却有几分困惑:“你真是戚卓容?”
戚卓容嗤了一声:“难不成你是?”她扶着楼梯悠悠走下,道,“连要行刺谁都搞不清楚,亏你还来做刺客。说罢,你为什么要杀我?”
那刺客咬了咬牙,眼见自己是跑不掉了,猛地道:“戚卓容虽是个阉人,但我明明——”
嚓!
戚卓容指尖柳叶镖一转,冷着脸道:“这人说的话我不爱听,我把他杀了,诸位没有意见罢?”
堂中几人看着胸口鲜血淋漓的刺客,四下沉默——当着戚卓容的面喊阉人,是嫌自己命长?
只有吴佥事说了一句:“这刺客来历不明,还需要仔细查验。”
“那吴大人就请便罢。”戚卓容转身上楼,没走几步忽然又停下,回头对梁青露挥了挥手里的薄刃,“这柳叶镖用着甚好,还要多谢梁大人割爱。只是快用完了,不知您那儿还有么?”
梁青露没好气道:“没了!依戚大人这种用法,有十箱也不够!”
戚卓容遗憾地走了。
次日一早,大家整队出发,戚卓容策马到吴佥事身边,问道:“吴大人昨夜可查出什么来了?”
“这刺客身上干干净净,什么痕迹也没有,查不出来历。”吴佥事摇头叹息,“戚大人还是心急了些,总该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再杀了不迟。”
戚卓容皮笑肉不笑:“我这个人心胸狭隘,他冒犯我在先,我留不了他。反正一击不成,还有下次,说不定能从下一个刺客口中问出什么呢,吴大人说是吗?”
吴佥事道:“戚大人说笑了,此次确是吴某办事不力,才让刺客混了进来。不会有下一次了。”
吴佥事很快被总兵叫走,梁青露见她身边没了别人,才状似无意地靠了过来,低声问道:“你昨夜为什么突然动手?”
戚卓容言简意赅:“他欲偷袭时,我正在擦洗。”
梁青露恍然。
虽然戚卓容行走在外无法沐浴,但至少也得擦擦身子,外袍褪去后只剩了裹胸,不知被那刺客看到了多少,赶紧灭口才是上计。
“你杀得太着急,不知道姓吴的有没有看出来。”梁青露忧虑道。
“不杀也得杀了。”戚卓容说,“至于姓吴的,我们静观其变罢。”
那刺客话没说完就被她一镖杀了,他究竟想说什么,可猜测的方向有很多,吴佥事一一排查下去也得耗费不少时间。
这一路上带了不少瓦剌上缴的战利品,行路并不快,将近一月才走到京畿。军队驻扎在城外,不得入内,只有几位将领可以于次日进宫觐见天子。
戚卓容站在城楼下,望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匾额,一时间有种时空倒转之感。她离开时正值严冬,京中北风封裹、疏冷萧瑟,如今归来已是早春,处处可见新绿嫩红,暖意融融,看了便叫人心生欢喜。
“你还不走?”梁青露在身后道。
戚卓容回头笑了笑:“走了。”
她与他们不是一路人,既然已经到了皇城脚下,就应该即刻入宫,不需要等到明日。
“娘娘,戚卓容回来了。”
慈宁宫中点了新调的熏香,太后本在闭目养神,闻言不由蹙了眉头。
她缓缓睁开眼睛,叹了口气,道:“人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