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师爷看着比县令机警些,凑过去小声说了几句,县令便重重咳了一声,道:“也罢!本官倒要听听,你们装模作样的,能有何高见!”
“先去王盛家中角落搜一圈,看有无可疑凶器,同时在客栈厨房搜寻,可有东西丢失。”戚卓容道,“诸位,请吧。”
县令朝师爷使了个眼色,师爷便对衙役道:“愣着干什么,搜啊!”
不多时,衙役们便在王盛被抛尸的水井里捞出了一把小刀,同时客栈后厨也少了一把刀,经过掌柜和小二辨认,就是丢失的那把无疑。
“由此可见,凶手是先去了客栈,再去了王盛家。”戚卓容道,“他先是在厨房里杀了铃儿,然后怒而提刀,去杀了她的未婚夫——应是激情杀人,否则他不会直接拿厨房里的刀,而应该是自己备一把。”
县令摸了摸胡须,沉吟道:“如此说来,应当是情杀?”他嘶了一声,问老掌柜,“你确定你女儿没有与其他男人接触过?”
“没有哇大人!”老掌柜红着眼睛道,“非要说的话,也就是那个一走六七年、杳无音信的书生了!”
县令:“莫非真是这个书生?一别经年,回乡看见青梅嫁人,一怒之下冲动杀了人?”
“有猜测总比没有好。”戚卓容道,“大人何不下令让人出去搜查,若真是他,一介书生必然跑不了太远,可以捉到。若另有其人,那能捉到一个外逃的生人,自然是最好。若一个人也捉不到,那就说明凶手还在镇上,或是骑术了得,逃之夭夭。无论怎样,都是新的线索。”
县令犹豫半晌,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终究还是让人按戚卓容的话照做了。
下午,衙役来报,有从外砍柴回来的本地百姓说,曾在郊外的芦苇荡里看到过一个形迹可疑的男人,还真的长得有点像那离乡多年的书生——本就是乡里乡亲,他又多年不回家,自然成了邻里的谈资,哪有那么容易忘记?
县令一听,当即下令:“集结人马,速速去追!”而后与师爷一起回了县衙,也不知是做什么去了。
客栈里很快又变得静悄悄。其他住客们还没有得到解禁令,此时都不能出门,就在各自屋子里关着。戚卓容和裴祯元的屋子被看管得尤为严格。
戚卓容也不在意,与裴祯元一人拿了只茶杯对饮。
“就算此案了结,或许因为出头,我们反而会被人盯上。”戚卓容道,“少爷,你打算怎么办?”
“无妨,再如何,也不可能想到是我亲自来了。”裴祯元幽幽地说,“顺宁府的矿使孙堂,他做的事又不隐秘,并不难查。届时证据搜集得差不多了,总要摆明身份的。对了,司徒马到哪儿了?”
“算算日子,他应该是五天前动的身,以他的速度,大约再过两三日也就到了。”
裴祯元点了点头。
县衙。
公堂之上,县令看着堂下披头散发的狼狈男人,不由瞠目。
这书生他也是记得的,名叫罗有旭,毕竟地方小,读书人本就不多,能出个进京赶考的人已经很不错了。想当年也是一表人才的青年才俊,怎的如今成了这瘦削枯槁的模样?
闻讯赶来的老掌柜一看到罗有旭,便身子一晃,失声道:“真的是你?”
罗有旭却并不看他,只死死盯着身前一方方砖。
“罗有旭!抬起头来!”县令喝道。
罗有旭没有动。
县令咬了咬牙,继续道:“罗有旭!许铃儿与王盛之死,可与你有关?”
罗有旭依然没有动。
“唉,人都被抓来了,不坦诚相告,这可不好。”
县令目瞪口呆地看着从外面款步而来的两个人,呆了半天,才猛地站起来,指着他们道:“你们是如何出来的!”
他不是下令严加看管了么!那房间前后围得跟个铁桶似的,是怎么出来的,难不成挖的地道?
戚卓容笑笑。
屋外围着几圈人,她没法从门窗走,还没法从屋顶走吗?那房子有些年头了,瓦片一顶就开,她先上去,再把裴祯元也拉了上去,两个人堂而皇之地沿着屋脊走掉了,没发出半点声响。
“这不是看大人审案困难,来帮大人一把么?”戚卓容走到罗有旭身边,拔/出佩剑。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冷光一闪,手起剑落,反绑着罗有旭双手的绳索便已被斩断。
罗有旭微微颤了一下。
戚卓容收剑回鞘,吐出一个字:“量。”
师爷推了一旁的仵作一把,那仵作赶紧上前,从怀中掏出一副卷尺,飞快地量了一下罗有旭的手。
“手长六寸六,与许铃儿脖上指痕一致。”简明扼要的答复。
县令又拍惊堂木:“还说人不是你杀的!”见罗有旭仍是无动于衷,他不由勃然大怒,“问而不答,藐视公堂!来人,给我打!”
戚卓容负手啧道:“说打就打,大人倒是颇有东厂之风。”
县令怒道:“本官还没有问你擅闯公堂之责,你竟还在此污蔑本官?”
“污蔑?”戚卓容歪了歪头,“我说大人颇似东厂,却不得东厂真传。东厂上刑,那也不是随随便便上的,也是得有问话技巧的,实在问不出来,才会上刑。”
她这一番话说得煞有介事,县令又不禁怀疑起来——难道这两个,是东厂的人?他不禁额头冒汗,心想自己最近应该并没有犯什么错,也没说过东厂的坏话,不至于就这么倒霉招惹上罢!
戚卓容踱到罗有旭面前,问道:“听说你家人去年便已去世,你却未归,怎么现在突然想起来要回来了?”
意料之中,罗有旭没有回答。
戚卓容便转向一旁的老掌柜:“掌柜,你可知他家人为何去世?”
老掌柜道:“我们顺宁府产矿,他父亲是个矿工,常年在外采矿,家里只有他母亲操持。去年他父亲死在矿难里了,他母亲一时悲愤,又长期得不到儿子的消息,便也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了。”说到这里,他也不由替那对父母愤恨,“你既生为人子,尚在人世,为何连家书都不寄一封回来!”
矿难?
裴祯元神色一变,眯了眯眼:“掌柜,劳烦说仔细些。他父亲是如何死在矿难里的?”
“这有何可仔细说的?矿难时有发生,谁能料得到?大家挣的也都是个卖命钱罢了!唉,听说挖出来的时候,都不成人样了,分不清哪个是哪个,最后一起葬了。”掌柜咬牙道,“罗有旭,你母亲为你父亲收敛尸骨,哭倒在坟前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这个不孝东西,死在外边就也罢了,为何还非要回来祸害我的女儿?她有何地方得罪了你?你说啊!你说啊!”
“你闭嘴!”罗有旭突然开口,凶狠地看向老掌柜,露出完全不属于文弱书生的目光。
“提到你的父母,你为何如此激动?”戚卓容说,“你都不曾来送葬,我还以为你与他们并没有多少感情呢。”
罗有旭瞳孔微微紧缩,双手又被缚在身后,紧握成拳。
戚卓容:“我问你,今夜子时,你在哪里?”
罗有旭闭口不言。
“厨房已经经过清点,总共少了一卷面与四两猪肉。许铃儿指缝中有锅灰痕迹,但我听说,她从无起夜习惯,也并不爱吃面,又怎会在深夜下厨,还切了四两猪肉?除非是有客来访。”戚卓容的声音平稳无波,“或者,你也可以先解释一下,许铃儿鲜少出门,她闺房中又为何会出现沾染红泥的脚印——据我所知,这红泥,只有在镇外的山上才有。”
罗有旭被她死死地摁在地上,鞋底朝上,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了他鞋上的红泥。
第65章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怎敢……
“罗有旭,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县令高声呵斥道。他虽然对戚卓容知道那么多细节感到心惊,但眼下显然更要紧的是把这桩命案给断了。
罗有旭冷笑:“证据确凿?就凭我脚底有泥?这镇上人来人往,上山打猎砍柴的,脚底有泥的不计其数,难道个个都是凶手?”
“劳烦大人遣人去关门。”戚卓容意思性地拱了拱手。
衙役将大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看热闹的百姓,只留下了老掌柜在堂内。
戚卓容一剑下去,剑气便割开了罗有旭的上衣,却未伤及他的皮肤分毫。
“解释一下吧。”她收起剑,淡淡道,“你后颈的抓痕怎么如此新鲜,甚至还没来得及结痂。而你明明穿着衣服,又为何还能蹭上锅灰。”
罗有旭还未开口,老掌柜便已激动地扑了过来。
“竟然是你!竟然真的是你!罗有旭,你无耻!铃儿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对她——”
他背上的女子抓痕是如此显眼刺目,令老掌柜想起女儿身上的淤青痕迹,他再也遏制不住,伸手就去掐罗有旭的喉咙,悲愤喊道:“给我女儿偿命!偿命!”
戚卓容剑鞘一伸,挡开了老掌柜。
罗有旭抬起头,竟然露出了一个笑来,用极轻的声音说道:“我为何要给她偿命,明明是她先背叛我的。”
老掌柜先是一愣,继而脸都涨成了猪肝色,气急道:“你胡说八道!铃儿又没有和你定亲,何来背叛之说!”
“我们约好了的!我走的那天,铃儿跟我说她会等我,可是呢!”罗有旭面色狰狞,“我在京城苦读诗书,却怀才不遇、屡试不第!我想着没有功名加身,我无颜回乡,可我费尽心血,收到的却是我父母的讣书!等我千里迢迢赶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下葬了!我看到的只有一个坟头!
像是终于寻到了发泄的出口,他放肆大笑起来:“这一年来,我放弃了读书,辗转于顺宁府各处,只为替我父亲讨个公道!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公道!当官的只顾着开矿、赚钱,地方百姓看似富庶,实则全进了当官的口袋!我奔波无果,只好回来,想见一见铃儿,求些宽慰。可是我看到的是什么,是满院子的红绸!她要成亲了!可是新郎不是我!她连一封信都未寄给过我,竟就这样变心了!”
戚卓容冷眼听着。
罗有旭踉跄着站起来,走向老掌柜:“她给我煮面,我问她新郎住哪,真好笑,她都要嫁人了,还是这么傻,随随便便就把住处告诉了我。她问我怎么现在才回来,我把事情都同她说了,可她却劝我说什么民不与官斗,让我赶紧换个地方,好好读书,别再管那么多了。可是凭什么!矿上死了人,难道矿监、矿使不该负责吗!甚至连一点恤银都无!矿工在他们的眼里,不过是个工具罢了!根本没有当人看!我活下去,唯一的希望就是她,但她却亲手掐灭了!是啊,她要成亲了,怎么会愿意来淌我这趟浑水?”
老掌柜脸色惨白。
罗有旭指着他狂笑道:“我才明白!这世道就是这样!人性本恶,人心易变!官官相护,我上诉无门,既无门庭可依,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连一个哑女都可以背叛我!”
“所以,你承认许铃儿和王盛是你杀的了?”戚卓容问。
“狗官!”罗有旭冲着戚卓容,怒目圆睁,“你怎么不问我,我父亲无辜惨死矿中,是谁的罪过?”
“我又不是官,只是个路过的。”戚卓容耸肩,“你此前受冤与否,我无权过问,但你在我眼皮底下杀了人,却是事实。”
罗有旭又盯住县令。
县令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忍不住擦了擦额角,说:“你父亲去年的那场矿难,本官略有耳闻,只是你父亲是在荷东县做工,并不是在我们这里,本官就算是有心,也无力去管呀。”
罗有旭冷笑道:“看吧,我就知道!你们这群当官的,一个一个,都急着撇清自己!哪还有什么道义可言!”
“王八蛋!”老掌柜被衙役拽住,老泪纵横,“你自己出事,为什么要拉铃儿下水!你还、你还那样对她,你把她当成什么人了!”
“我把她当什么人?我把她当未来的妻子!我们是私定终身没有告诉你们,可是她是个哑巴啊,我难道不是她最好的选择吗?她一声不吭,竟然就变心了!”罗有旭双目泛红,“我这次回来,就是想跟她说清楚我身上的案子,问问她愿不愿意跟我走,若是不愿意的话,我也不强求,可我刚翻进客栈,就发现她要成亲了!她根本就是没有把我放在心上!”
“六年,整整六年!你杳无音信,连你父母都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难道还要她等你吗!”掌柜气得浑身发抖,“说什么一心考取功名,都是鬼话!你就是个懦夫!不问父母安康,企图逃避现实!你口口声声说喜欢铃儿,那你给她寄过信,问过她一句好吗!”
“不要跟我说这些!她活该!”罗有旭双拳紧握,手上青筋根根分明。
他还记得昨天一夜,烛光如豆,他静静地吃完了她给他煮的面,而后问她:“你丈夫长什么样?”
她比划着说,很普通,不美不丑。
“与我比呢?”
她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他住哪?”
她比划着告诉了他地址,还补充说等正式成亲了,王盛就会搬进客栈,二人和父亲一起生活。
“他对你好吗?”
她咬了咬唇,点了点头。那一刻,她脸上升起几分红晕。
这疑似害羞的表情登时点燃了他的怒火。
一路千辛万苦,却要看她嫁作人妇。她还劝他要放下仇恨,远离官府小心生活,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对他竟然就这个态度!她根本就不懂他遭遇了什么!
这样一个没有见识、没有眼界、除了温柔与美色毫无可取之处的哑女,怎么敢这样对他!
于是他掐住她的脖子,将她压在了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