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许久,才终于听到上方裴祯元开口:“你说的,当真?”
“当真!千真万确的真!”齐岩志噗通一声跪下道,“草民万万不敢撒谎!”
“陛下。”宋长炎拱手道,“自从那篇檄文流传开来,臣便对戚大人心生怀疑,冒昧派人前往太平府查探,终于被臣查了出来改了姓的戚家人——其实说难也并不是很难,以东厂的手段,真想查的话,不可能查不到,可戚大人至今都不知此人存在,不知是对自己太过自信,还是根本不敢让东厂去查——因为她知道,她的户籍是假的,名字是假的,所有身份都是假的!一旦被人察觉,她就将失去一切,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裴祯元手拥暖炉,一言不发。
谭御史只知齐岩志是戚卓容的堂兄,万万想不到还有这一层故事,愕然之后,也不由大怒:“陛下!这戚卓容窃取他人文书,冒领身份入宫,不知是何居心!竟然有脸占据高位,胡作非为!还请陛下立刻将她捉拿归案,以告天下!”
“可是,朕还有一问。”裴祯元唤道,“齐岩志。”
“草、草民在。”
“你十余年前,初次见到这位戚大人时,她是何打扮?”
齐岩志拧眉思索了一番,惶然道:“启禀陛下,是何打扮……草民当真不记得了,应该就是普通的少年打扮罢?草民之所以会记得戚大人这么久,是因为草民当时从未见过那般亮眼的少年郎,至于穿的什么,真不记得了。”
“哦?也就是说,你其实一直认为他是男子?”
“……是。”
裴祯元从案上重新拿起那张檄文,念道:“‘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戚卓容,以女子之身,假充男儿,入宫为宦,蒙蔽圣听’,那么,朕倒是很想知道,这篇文章,究竟出自何人之手?连宋大人密查太平府搜人,都只能找到一个不辨男女的齐岩志,你们又怎么敢肯定,戚卓容是男是女?”
谭御史道:“陛下,臣等当然不敢肯定,是以才一直想让戚大人给个解释啊!可是她闭门不出,除了查封书铺,连一个字都不敢澄清,这难道不就相当于默认了吗!”
宋长炎:“臣等口说无凭,陛下传太医来验便是了。”
“戚卿,你觉得呢?”裴祯元望向戚卓容,从前如桃花一般的眼睛里,此刻却没有半分温度。
戚卓容没有说话。
就像是与刺客打斗时的一切重演,她都还未来得及做什么,便气血上涌,经脉紊乱,耳中除了一片嗡鸣,再也听不见其他。
“戚卿,为何不回答朕?”明明是亲近的称呼,此刻却像是嘲讽一般。墨狐大氅在身,衬得他愈发像一个冰雕雪塑的人。
戚卓容身子一晃,跪倒在地。
裴祯元嚯然站起。
他站得太快,牵动了伤口,引得他呼吸一紧,脸色越发难看。
戚卓容跪在地上,好半天,那种眩晕感终于渐渐散去,耳畔恢复清净,气血归于平静,经脉重新运转。
宋长炎冷笑一声:“戚大人这是不敢请太医来看?那要不要给戚大人请个女医瞧瞧,毕竟戚大人看上去,精神实在不好。”
戚卓容道:“不必了。”
她抬起头,望向裴祯元,他站在御阶之上,与她相隔甚远。她看见他苍白的指尖,看见他拥着的暖炉,看见他单薄肩头厚重的大氅,心头就像是被刀背刮过,来来回回,周而复始,并不尖锐,却始终有着隐约的钝痛。
“臣……确为女子,窃取他人执凭入宫。”她一字一句道,“臣认罪。”
她的嗓音清润疏淡,却又不失力量,像一簇阳光下的冰凌,看着琉璃易碎,实则坚硬如铁。
大殿里安静了一瞬,随即一片哗然。
她承认了!戚卓容竟然承认了!
这样一个阴狠悍戾、猖狂无度的权宦,这样一个刑狱手段骇人听闻,所过之处闻风丧胆的佞臣,竟然真的是个女子!
她就这样,女扮男装,在这大绍的朝堂之上,以天子近臣的身份,站了整整十二年!
整整十二年!
一片混乱中,戚卓容抬起手,缓缓摘下了自己的官帽。
殿中的声音渐渐消退下去。
所有人都在盯着她看。
再然后,她卸了自己的御赐金玉带,解了自己的御赐蟒袍。
最后,她看着裴祯元,慢慢抽下了自己头顶的发簪。
失了固定之物,发冠顺着她的后颈滚落,落在地上,锵金鸣玉。她一头长发如黑瀑一般倾斜而下,铺满了她的脊背。
她挂冠除服,自行请罪,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陛下!”宋长炎于率先出声,偌大金殿,他字字如刃,“此女伪造身份,女扮男装,祸乱朝纲一十二年,臣宋长炎恳请陛下,以欺君之名,治此女死罪!”
他一开口,众人纷纷回神,登时义愤填膺道:“陛下!此女身份不明,却蛊惑圣听,搅弄风云,实在是罪该万死!望陛下明察!”
“陛下,事情已然十分明了,此女窃取执凭,混入宫中,故意接近陛下,心机之深沉,令人骇然!陛下想想,这么多年,此女步步为营,凭着陛下恩宠,摇身一变成了东厂督主,岂不可笑吗!”
“京畿重地,岂会有流寇作乱!说不定那杀人越货的劫匪,也是有此女授意!为的就是那一张验身执凭!还请陛下速速查清,此女多年筹谋,究竟所为何事!”
“女扮男装,入宫为宦,此等异事,古今未闻!朝纲不可废,礼制不可违,若是不杀此女,大绍律令岂非如同儿戏!”
“陛下若是再心慈手软,难不成,是想重蹈废太后陈氏的覆辙吗!”
此言一出,裴祯元的脸色果然迅速阴沉下去。
谁都知道,帝王权力,对于裴祯元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曾饱受傀儡之苦,因此在夺权时,才会处心积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权力牢牢攥在自己一人手中。
可是现在,他最宠爱的近臣却欺瞒他,背叛他,玩弄他,将他当做揽权的跳板,他差点付出了性命的代价,卧床不起,可她却能把持宫廷,令朝中众臣敢怒不敢言,就算有敢言者,竟也死于非命。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殿中寂静,愈发显得殿外雨声如雷。
大雨滂沱,昔日只手遮天的东厂督主一身白衣跪于大殿中央,鬓发散乱。可就是这样非黑即白、素淡至极的模样,反倒衬得她容颜浓烈,艳色惊人。从前官服压身,让人只记得她的威压,却难辨她的五官细节。如今浮华褪去,气势敛尽,她最本真的面目展露开来,就好像一副水墨画的中央,晕开的一滴赤烈朱砂。
裴祯元立于御阶,身后帝座流光跃金。
他眉眼冷肃,杀意凛冽。
“臣等恳请陛下,彻查此女,治其死罪!”
空气中仿佛凝聚着无形的默契,所有大臣悉数下跪,高声奏请。
裴祯元动了。
他将手中暖炉递给一旁的司徒马,然后从御阶之上,一步步走下。
司徒马要来搀扶,却被他拒绝。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引得众人心惊肉跳。
他终于走到了戚卓容面前。
戚卓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没了御寒的外袍,膝盖下的金殿砖石太冷,她正在微微地颤抖着。
裴祯元解开了随身的大氅,俯身为这脊骨笔直的女子系上。
胸口因为压迫而产生了些许的痛感,可他却恍若未觉。他手指修长,连同打出的缎带结都规规整整,赏心悦目。
年轻的天子直起身来,眼风冷冷扫过群臣,开口:
“杀了她,谁来做朕的皇后?”
第110章 黑夜无边,暴雨狂风。……
此言一出,奉天大殿中陷入死寂。
几乎没有人能反应过来裴祯元刚才说了什么,就连戚卓容,也是睁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怎么,以前不是一个个要朕尽快把选妃之事提上议程吗?现在直接立后,不是更好?”他轻轻笑了一声。
众人这才惊觉他方才究竟说了些什么东西,不由大惊失色。
“陛下!”谭御史震惊出声,可除了这一句,他竟然不知道还能再说点什么。
裴祯元的话实在是过于惊世骇俗,以致于让人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从哪个角度谈起。
“你们都说她犯有欺君之罪,应当处死,可若是她从未欺君,并且朕早就知道她是女子呢?”裴祯元负手转身,又一步一步踏上了御阶。
这一回,司徒马没有来扶他。
他正捧着那个暖手炉,傻傻地看着裴祯元。
裴祯元坐回了龙椅之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下方众人。
终于,宋长炎反应了过来,急急道:“陛下!此女来历不明……”
“并无不明。”裴祯元道,“早在多年前,朕就已知其身份。来,戚卿,跟各位大人说说看,你到底是谁?”
戚卓容脸上仍带有些许的震惊与迷茫,闻言一下子被人拽回现实,安静了许久,才缓缓伏下身子,叩首道:“臣女燕鸣姣,参见陛下。臣女的父亲……名叫燕良平,二十年前,在兵部任武库司郎中一职。”
一些资历浅的官员不由面露疑惑之色,而宋长炎等在官场沉浮十余年的老狐狸们,却一下子变了脸色。
谁能忘记当年不可一世的陈家是怎么倒台的?不就是因着这桩轰动一时的燕良平案吗!
而当年查办陈家,就是经的戚卓容之手!
怪不得,怪不得,她当年对陈家步步紧逼,寸步不让,还以为是有皇帝的授意,原来……都是为了她自己的复仇!
一介孤女,竟能隐忍至斯!其意志之坚韧,心性之可怖,无怪乎能做到如今东厂督主之位!
“平身。”裴祯元扫视了一圈脸色精彩纷呈的各路臣僚,淡淡道,“如何,各位现在可满意了?兵部武库司郎中之女,这个出身,够清白罢?”
“陛下慎重!”有人慌忙出列道,“封后乃是国之大事,岂能如此草率!此女诡计多端,生性暴虐,怎堪为国母啊!”
“说的是啊,陛下!古往今来,能母仪天下之人,无不是端庄贤淑、蕙质兰心、德才兼备,可,可……”
可这个不管是叫戚卓容还是叫燕鸣姣的女子,显然就跟这几个词八竿子打不着边!岂止是八竿子打不着边,简直就是集它们的反面于一身!这和一个恶霸要当百姓父母官有什么区别!
裴祯元托腮听着他们在下面群情激昂,吵成一片,个个面红耳赤,想要让他收回成命。
大家已经全然忘记了最开始是要治戚卓容的死罪,眼下光忙着声讨她配不配为一国之母了。
只有宋长炎不忘初心:“陛下!且不论哪有女子为宦的道理,更不论哪有宦臣为后的道理,光论燕氏此人,就狼子野心,意同谋反,比当年废太后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谋反?”裴祯元不由坐直了身子,“宋爱卿何出此言?”
“今夜刘府门前,她当着文尚书、庞侍郎等人的面,答应臣要带臣来见陛下,辩个黑白分明。可臣一入宫,她便以陛下尚在歇息为由,让禁卫军强行将臣带离。”宋长炎横眉怒目,“敢问陛下,燕氏当时不过是个司礼监掌印,如何有权命令禁卫军?又或者是不知何时,禁卫军已经划入东厂管辖范围?”
“怪不得宋大人入宫许久,宫中都没有人来传召齐岩志,原来是宋大人根本就没有见到陛下。”谭御史看向裴祯元,“陛下,燕氏暗中勾结禁卫军,私自扣押朝廷重臣,这与谋反又有何异?”
“勾结?”裴祯元叹了口气,“禁卫军的调令是朕亲自下的,因为朕不便操劳,宫中事务总需要有人打理,把禁卫军交给她,有何问题?”
“陛下!”谭御史愕然,他万万没有想到,裴祯元竟然会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