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的烛火被气流震得晃了两晃。
裴祯元坐在案前,正提笔写着什么,见她闯入,不由顿住了动作。
戚卓容三两步上前,从他手中夺下那张纸,看了两眼,冷笑一声:“在寻思明日如何审宋长炎?”
裴祯元:“还给朕。”
“去睡觉。”戚卓容把手背在身后,“你不好好歇着,怎么会有力气审案?别宋长炎还没倒下,你先倒下了!”
“你喝酒了?”他皱眉。
“不错。”她说,“司徒马偷偷窝在我房间里跟人喝酒,骂我们两个不把他当真朋友——裴祯元,瞧瞧你干的好事。”
裴祯元加重语气:“把纸还给朕。司徒马的事,朕会亲自去跟他解释。”
戚卓容分毫不退:“你需要休息。我不希望这大绍朝堂之上坐的是一个病恹恹的帝王!”
“你有什么资格管朕?”裴祯元脱口而出。
他不是会一味委曲求全的人,他也有自己的脾气。
戚卓容愣了愣。
是啊,她有什么资格管他?她不再是他的得力下属,也不再是他的贴身太监,她有什么资格对他吆三喝四,甚至还抢他的东西?
那张纸从她手里落到了地上。
裴祯元慌乱起来,撑着桌子起身:“我不是那个意思……”
戚卓容蹲下身,把纸捡起来,放回到他的案上,轻声道:“传言宋长炎有个亡妻,他对她情深义重,至今未娶,你审问的时候,记得从这个方面旁敲侧击,看看能不能打动他。”
说罢,她便转身离去。
裴祯元从身后一把抱住了她。
他的下巴将将抵在她的头顶,手臂勒在她的腰上,近乎恳求道:“我错了,姐姐……别生气。”
长久的寂静之后,一滴温热的液体忽然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愕然转过她的脸,却发现她双颊犹带着酒后的晕红,黑白分明的眼中却滴下泪来。
就像是突然打开了一个开关,她的情绪蓦地失控。
“为什么非要这么拼命?人都在牢里了,晚一点儿审,又不会消失!”她哽咽着,捂住自己的脸,几乎喘不过气来,“你是不是就是想趁着伤势未好,非要把自己折腾得落下病根,好让我一辈子愧疚?”
裴祯元惊愕:“我没有!”
“说轻了你不听,说重了你又要生气,我辛辛苦苦把你照顾到这么大,又不是让你去送死的!”她甩开他的手臂,蹲下身,崩溃地哭出了声,“你逞什么强?冠礼上刺客那把刀,又不是对着我的命门,你自己冲上去,差点被捅死,你让大绍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现在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你又总是不肯养伤,这也要管,那也要管,到时候成了短命皇帝,又是谁的错?当然是我的错!我当初就不应该进这个宫!反正没有我,你也有那个本事夺权,还不必担心什么刺客,也不必为了我的事劳心费神!”
裴祯元手忙脚乱地想去擦她的眼泪,但是他蹲下后倾身过去,又会牵动伤口,他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他从来没有想过,戚卓容这个连在梦里偷偷哭了都板着脸不肯承认的人,竟然喝了个酒就会在他面前哭得如此狼狈——明明她上一瞬还冷淡无比。
“你别哭了,我从来都不觉得是你的错……”
“你给我起来!”戚卓容一抬头看见他正捂着胸口想要靠近,再一次崩溃,“我哭我的,你管什么?你要是真这么为我着想,就应该听听我的话,好好躺回床上去!”
裴祯元只得重新站了起来,一步三回头地说:“那我……躺回去了。”
戚卓容瞪着他,眼泪无声无息地滚落。
裴祯元无可奈何地进了内殿,躺回了床上。
过了一会儿,戚卓容低着头走了进来。她检查了一圈屋里的炭盆和窗栓,一回头发现裴祯元躺是躺在床上了,却没有盖被子,不由气道:“你是不是故意!”
她走过来,刚拎起被子一角,手腕便被他攥住。
“姐姐。”他声音低哑,掌心温热滚烫,“我在你心里是很重要的人,是不是?”
“是。”她双眼通红地说,“但是你不要做梦了,我对你根本就没有那……”
她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裴祯元抬起了她的手,轻轻贴在了自己的唇边。
“如果我这样的话,你会觉得生气吗?”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在她手指上来回摩擦,温热的吐息从指尖到虎口,将她浸没在了潮湿的雨季中。
她茫然而慌乱的眼神,让裴祯元读懂了她的心思。
“你不生气。”他说。
于是他支起身子,摁住她的后颈,逼迫她凝视着自己,无所遁形。
他们的鼻尖几乎就要贴在一起,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眼睛眨动时睫毛带起的微流。
他说:“那要是我这样的话呢,你也不会生气吗?”
“我会……”
可戚卓容没能说完。
她齿间逸出的酒香,已经被他衔进了唇间。
第114章 承认罢,姐姐。
窗外滂沱雨声不休,狂风吹得窗棂喀喀作响,而屋内烛光摇曳,暖意氤氲。
衾被一角被戚卓容攥在手心,上面繁复的金丝绣线如今皱成了一团乱麻。裴祯元右臂一紧,她便如一株飘摇无依的蓬草,跌坐在了他面前。
他们都没有闭上眼睛。
他看清她骤然圆睁的双眼,感受到她剧烈挣扎的呼吸,他伸出手,捧住了她的脸庞。
那原本就微微泛红的脸上升腾起无边的绯色,如同烈火燎原,晚霞沸天。那湿漉漉的睫毛纠在一起,还缀着零碎的露滴,火光映红了她的眼眶,也映红了她睫上的水色。
他并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微微含着她的唇,轻轻抿住,又轻轻松开,如此这般,反复来回,仿佛试探,又仿佛珍惜。
明明她才是饮了酒的人,他却成了醺然欲醉的那个。她那双薄唇里,惯常吐出一些犀利恶毒的词句,此刻却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如同呈上御案的胭脂花冻,只能任人品撷。
是轻柔的浅尝辄止,更是他朝不敢思暮更不敢想的逾矩之行。
她没有暴怒,没有推开他,她仅仅只是呆呆地坐在他面前,如若不是他指腹下的温度愈来愈烫,他都要以为她成了一个木头人。
从最开始的难以置信,到现在的无声无息。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可能是她什么都来不及想。
是他一时冲动,但他并不后悔。他已经堂而皇之地宣告了对她的心意,如若她不能接受,他不会再留她在身边,不会留着她那些只给“弟弟”的亲密举止来折磨自己。
他描摹过她的唇纹,舌尖卷过她唇面上未尽的一丝酒痕,入口微辣,却又似乎有无尽的甘美馥郁。
然后,他松开了她。
他轻轻喘着气,心脏跳得又急又快,夹杂着若有若无的钝痛。他紧紧地盯着她,不敢错过她的半分变化。
他像是被押送刑场的案犯,等待她对他最后的宣判。
终于,她的双眼逐渐恢复了焦距,落在他血色饱满的唇上,垂下了眼。
她以为自己应该惊恐,应该震怒,应该感到被侮辱,应该站起来,狠狠往他脸上甩几个巴掌,骂他不知廉耻,骂他罔顾人伦。
可他有什么不知廉耻,有什么罔顾人伦?
要论廉耻,那还不是女扮男装的自己更加不知廉耻,要论人伦,他们之间本就没有半分干系,何来的人伦?
她一直沉默,沉默久到裴祯元都慌乱起来,想要靠近她,却又不敢,只能嗫嚅着说:“你……生气了吗?”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松开了手里的那团被角,缓缓站了起来。
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殿门合上,是她对他最后的宣判。
她还是仁慈的她,顾念彼此最后一丝情面,留了他一具全尸。
裴祯元倒回床上,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烛花爆开,这清冷的宫殿内,只有他一人。
她从前,绝不会忘记睡前为他吹灭灯烛的。
他坠入冰窟,那些他自以为是的心思全都化作了泡沫,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与痴心妄想。
他把自己深埋在被子里,任凭姿势挤压心口,让他疼得浑身战栗。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又被人打开。
来人步履轻缓,像是守门的小太监,来瞧他的情况了。
他假寐不语,在心里打定主意,若是小太监有眼色,就该为他熄灭灯烛,若是不懂事喊了他,明天就把人赶出英极宫。
不懂事的小太监说:“起来。”
裴祯元猛地掀开被子,转头望去。
垂落的床帷之外,戚卓容正端着一只碗,静静立在榻前。
狂喜如同灭顶潮水要将他淹没,他一把拽开碍事的帷帐,怔怔地望着她。
她将碗放在他手心,然后从床下拿出一个红瓷盂盆,双手捧着,跽坐在床边,淡淡道:“太医说你不能沾酒,用清口水漱一漱,然后吐出来。”
裴祯元垂眼看向手里的碗,那是一碗温热的清水,碗底压着两片碧绿的剪开的药草叶。
他颤抖着举起碗,仰头一饮而尽。
戚卓容眉头一跳:“让你吐出来!”
裴祯元将空碗摔在一边,抬指擦了一下唇边的水渍,道:“就这点酒,算得了什么!”
他急切地捧住她的脸,倾身就要吻过来。
红瓷盂盆当啷一声落地,在地上滚了几圈,不动了。
戚卓容转过头,他的吻便落在了她的耳畔。
有片刻的沉寂。
他狂热的心渐渐冷静下去。
守门的小太监听到了屋里的动静,敲了敲门,问道:“陛下,戚公公,发生了什么?可需要奴婢来帮忙?”
戚卓容扬声道:“不必,无事。”
她说话的时候,他的唇就贴在她的耳根,能清晰地感到她嘴唇开合时牵动的下颌。他扣住她的后颈,压抑着说:“燕鸣姣,你若坚持对朕没有男女之意,朕不会强迫你。但朕也绝不会留你在京城——朕没工夫陪你玩姐弟情深的戏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