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戚卓容拍案而起,茶盏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来人,将他押入东厂,待我细审!”
肃王被带了下去,戚卓容怒气冲冲地回了英极宫,一见到卧床的裴祯元,神色顿时柔和了下来。
裴祯元刚喝完药,躺在床上轻声道:“如何?”
“已被押下去了,我看完你就去审他。”戚卓容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陛下真是料事如神,他那点兵马,也就只够闯一闯军备不足的城池,遇到梁总兵,岂不是像鸡见了凤凰一样可笑。”
裴祯元微微一笑,却又忍不住咳起嗽来。
戚卓容给他拍背顺气:“怎么又不说话了?”
裴祯元缓了气,道:“还不是怕因为操心太多,被你责骂。”
戚卓容哼了一声:“那你就操心到这罢!我先走了,你再睡会儿。”
裴祯元点头。
她服侍着他重新躺好,为他掖好被角,而后轻轻退了出去。
殿内只点着一盏灯烛,天光昏昧,夜色将至,养病的汤药药效发作,裴祯元渐渐睡了过去。
酉时末,夜色如浓墨铺开,英极宫中开始换班。
戚卓容仍未归,换班守门的太监在门口站了片刻,忽然道:“陛下是不是在喊人?”
对面的同伴愣了一下,倾耳听了片刻,迷茫道:“没有啊。”
“可是我好像听见了。”太监皱眉,“难道是我听错了?”
同伴不敢怠慢,道:“要不……还是问问罢?”
陛下素来好脾气,就算是无意惊扰了睡眠,应当也不会发火。
于是最初发声的太监便轻轻叩了叩门,道:“陛下,可是唤奴婢?”
他静了静,对同伴道:“果然有声音。”
同伴说:“那你进去问问,陛下有什么吩咐?”
那青衣的太监便推门而入。
殿内昏暗,一只蜡烛即将燃尽,烛光摇曳不定。太监靠近了那垂着窗帷的御榻,御榻之上,正静静躺着一个人,睡得安然。
太监站在御榻之侧,幽夜暗烛之中,只见他唇角忽地扬起,袖中什么光亮一闪而过,那冷锋便刺破床帷,直直扎入榻上之人的心口!
噗呲一声,鲜血四溅。
床上人闷哼一声。
太监面上一喜,正欲撤离之时,便见身后一道光亮骤然亮起,映出他飘忽的影子。
他转过身,便看见那本该在东厂之中的女子,正斜倚在墙上,指间夹着一枚火折子,好整以暇地挑眉道:“肃王殿下,来都来了,何必急着走呢?”
第121章 这帝王家可真乱啊!……
戚卓容手持那枚火折子,施施然朝那太监走去。
太监手中的匕首还在滴血,他愕然望着戚卓容,短暂停顿之后,咬牙问道:“你们故意引我?”
“怎么能是故意,不过是将计就计。”戚卓容微笑着说,“就是有点浪费了梁总兵,特意把她从甘州调回,守了半天,结果是个假货。”
裴祯暄仍旧难以置信:“你们怎么可能发现?东厂埋伏在黎州的探子,已经悉数被杀了!”
他想得很好,领军作战计划是他早就拟定的,只要派替身假扮作他前去,率领肃王军一路北上即可。而他带着暗卫,早在正式举兵之前就已赶往了京城,趁着京城尚未封城,趁机混了进去。他敢保证此次计划没有被泄露过,那替身是他母妃特意挑选的,本就与他长得有三分骨相相似,经由易容,更是与他长得有九分相似,多年来一直被暗中豢养,模仿他的声音习惯,为的就是将来有朝一日代替他派上用场。除非是一直跟在裴祯暄周围的亲近之人,否则绝无可能发现。
“是啊,被杀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会死在自己昔日兄弟的手下。”戚卓容眉眼冷了下去,“不得不说,王爷身边人的易容之术真不错,不仅能易容出一个攻城略地的‘肃王’,就连英极宫中的宫人,都能易容个七八分像,要不然,王爷怎能这样轻易混进来?当年先帝为陛下在民间留了五十名死士,经年之后折损七名,其中一名擅易容,死于瘟疫,可笑当年拾壹拾肆他们还为死者办了葬礼,没想到,却是被人背叛了去——你当年也不过才是个奶娃娃,这些事,是谁所为?”
裴祯暄冷笑一声,避而不答道:“我听说你现在身体不好,动不了武,你不如猜猜看,假如我现在动手,你有几分活着的胜算?你死了,裴祯元应当也会悲痛欲绝罢?”
戚卓容尚未回答,就听寝殿窗扉吱呀晃了两下,一个人从屋檐上倒翻进来,嚷嚷道:“王爷,不要不把我放在眼里啊!”
比起那个假货替身,裴祯暄本人确实有几分真功夫在身上,眼见殿内又闯入一个高手,他登时脚底一转,霎时移到了戚卓容身侧,匕首斜在她颈侧,如临大敌:“你再近一步,我就杀了她!她现在不能动武,不是我的对手!”
司徒马苦恼道:“王爷,你与戚卓容本是同道中人,相煎何太急啊!”
裴祯暄怒道:“谁与她是同道中人?”
司徒马讶然:“王爷与她不是同道中人,那你们一个两个怎么都爱扮太监?平常人哪里有这个爱好?”
戚卓容提醒他:“喂,说这话之前,先回忆一下你自己有没有扮过,好吗?”
眼看他们两个已经聊上了天,仿佛全然没有在意自己,裴祯暄勃然大怒,匕首压得更紧:“燕氏,我算不过你们,现今必然在外布下了天罗地网,要捉拿我归案。但你别得意,我死了,拉你一起陪葬,这可不亏!”
“是吗。”戚卓容淡淡道,“那王爷为何不动手?是在忌惮什么呢?”
暗夜中,裴祯暄凶狠地盯着她。
戚卓容轻轻笑了起来:“啊,王爷是不是在等她呢?”
她轻轻吹了声口哨,殿外,禁卫军押着一人进来,那人身形娇小,虽然挣扎,却被轻松按跪在了地上。
有宫人奉命战战兢兢地进来,点亮了屋内所有灯烛。
满殿光亮。
那被按着跪在了地上的人,一身黑色衣裙委顿在地,发间二三金钗,此刻都凌乱横斜。
裴祯暄登时瞪大了眼,失声道:“母妃!”
趁此机会,司徒马指间铜丸疾射,撞在裴祯暄手腕之上,他吃痛一歪,戚卓容便脚底一旋,如风般飘到了司徒马身边。
裴祯暄此刻也顾不上戚卓容了,噗通一声跪在王太妃身边,急急道:“母妃,你有没有受伤!”
王太妃抬起头来,一张保养精致的脸,此时粉黛未施,透出些许憔悴来。
“暄儿,是母妃无能……”她悲泣道,“早在几日前,他们便潜入黎州,杀了王府守卫,将我劫了出去……母妃没有办法给你传信……”
裴祯暄连忙捂住她的嘴,抬首盯着戚卓容,恶狠狠道:“我母妃不过是个闺中妇人,什么都不懂,她身子不好,留在府上养病,根本不知我起兵之事!你们少用这些下作手段恐吓于她!”
“真是母子情深啊。”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淡漠的称赞。
裴祯暄猝然回头,便看见丝绣屏风之后,正坐着一人。那人周身裹着厚厚的绒毯,长发披散,面容若隐若现,一身非凡气度。他身边立着一名高大统领,持刀而护,半个脑袋露出在屏风之外,能清晰地看到他锐利如隼的眼神。
他们二人一站一坐,在那角落里,在原本的黑暗里,不知静静地看了多久。
“裴祯元——”裴祯暄暴起,手持匕首,向他攻去。
哗啦一声,长刀劈裂屏风,魏统领人身已至,匕首落地,刀锋横在了裴祯暄颈侧。
裴祯元连坐姿都未变,白色的绒毛围在他脸侧,将他衬得更是如冰雕雪塑。他拥着一个暖手炉,扯了扯嘴角。
戚卓容双手环胸,轻嗤一声:“王爷,你费尽心机,让替身起兵引开朝廷注意,若是能成,便是自己挣的功绩,若是不成,你便偷偷潜入宫中,趁着我们放松警惕之时,刺杀陛下。可做了这么多,你怎么到现在都不关心一下,床上被你刺中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裴祯暄被魏统领挟制,恼怒道:“无非就是你们安排的替死鬼罢了!休要诓我!我母妃已在你们手上,现如今,已没人可以威胁我!”
他话音刚落,王太妃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大变,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双手一挣,推开两边的禁卫军,往御榻前踉跄奔去。
禁卫军未动,只定定地站在原地,仿佛根本不在意她的逃脱。
御榻前,床帏被撕裂了一个巨口,残破潦倒委顿在边,而榻上的人,盖着锦被,左胸一道深痕,新鲜的血液气息迎面扑来。
王太妃晃了晃,跌坐在地。
“母妃!”
王太妃这般反应,让裴祯暄脑子里顿时涌出一个不妙的猜测。
魏统领几乎是将他扯到了内殿床边,押着他,逼着他去看清床上的人究竟是谁。
裴祯暄脸色惨白,喃喃道:“宋、宋大人……”
戚卓容走过去,伸手测了测,啧了一声:“王爷,是不是太黑了您看不清,下手也不下准点,这人还没死呢。”
“还没死……还没死?”王太妃忽地一振,全然不顾他人目光,扑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捧住榻上人的脸,哀声唤道,“宋长炎……宋长炎……”
他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全都是东厂严刑拷打后的痕迹,半干的血渍印在他的囚衣之上,而如今,他奄奄一息,生死不过旦夕,而他左胸那道致命伤口,乃是拜裴祯暄所赐。
王太妃眼泪簌簌而下:“长炎,你醒一醒,我不逼你了,你醒一醒啊,长炎……”
裴祯暄不忍再看,转头怒吼道:“你们早知道!却要这般玩弄于我的母妃!”
戚卓容摊手:“我们不知道啊。原先只是怀疑宋大人与肃王府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正好你也说了,得有个替死鬼,眼下大牢里也没有合适的人,不如便让宋大人来试一试,反正他早就与你们勾结在一起……啧,只是眼下,王太妃与宋大人的关系,好似比我们想象得更加复杂一些呢。”
说罢,她看向裴祯暄的目光也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
裴祯暄一凛:“你什么意思?”
一旁的司徒马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就在这时,似乎是听到了王太妃的凄声呼唤,宋长炎微微睁开了一线眼睛,呼吸微茫如缕。
王太妃顿时惊喜道:“长炎!”
宋长炎看着她,仿佛有什么话想说,但目光触及后面的裴祯暄,眼神顿时变得柔软了许多。
他动了动唇,微不可闻道:“暄……暄……”
裴祯暄哽咽道:“宋大人,我、我不知道床上的人是你,我以为是裴祯元……他们算计我!”
宋长炎道:“无、无妨。”
他被下了药,被抬到这龙榻之上的时候,便已知输局。他心下悲怆,却无能为力。他把能做的都做了,可裴祯元与戚卓容,他们哪怕屡次跳进他的陷阱,却又总是有办法从陷阱里爬出来。难道真的是他老了?或许是罢。
他这一生过得曲折,到头来无权无势,连个身边解语的人都没有。
但……至少他也曾有过微渺的希望,哪怕现在他的儿子易容作太监打扮,也依稀可见他的影子。
“我早走一步……在……下面等你们……”许是回光返照,宋长炎眼中竟迸发出了些许色彩,说话也清晰了许多,“来世……我们再做一家人……做个……普通人……”
王太妃顿时一僵,她下意识扭头看向裴祯暄,就见裴祯暄睁圆了眼睛,惊疑不定地望着宋长炎。
宋长炎还在道:“暄……暄儿,我们……总是躲躲藏藏……临死前……能不能听你……喊我一声爹。”
裴祯暄猛地倒退了一步。
宋长炎见他这幅模样,也不由一顿。
裴祯暄不敢相信地看向王太妃:“母妃?!”
王太妃垂着头,不敢看他,嗫嚅道:“暄儿,你我必死无疑,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