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潇潇咳了一声,脸上微烫,掩饰一样飞快地拿起碗,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用碗挡住自己的脸……
说来也奇怪,这样一紧张一松弛,温热的粥水缓缓滑过食道,她脑里那根紧绷的弦居然也微微松了松。
她手腕一动,挪了挪碗,漂亮的桃花眼从碗后露了出来,偷偷地看了看重锋,脑海里响起昨晚他说的那句话尽力而为,其他的交给我。
李潇潇深呼吸一下,将肺腑里的浊气呼出。
团长说的其他交给他,并不是意味着她就能什么都依靠他。
既然军区下的指示,是要用思想武器彻底根治逃港的问题,她不可能请团长直接以暴制暴。
既然问题是出在县文工团上依然是属于文艺事业范畴,是她的领域。
她只会将因为她职级低而受阻的问题交给他。
她飞快地想了想几个念头闪过。她放下碗,朝重锋说了一下自己的猜测:“团长,我怀疑宝安县文工团没有执行军区文工团的指示。”
“去年年底从京市回来之后……”李潇潇说,“军区向下下令,各级要推广话剧,但蛇口公社的百姓可能还没看过话剧。我想先跟这里的百姓确认一下,再去县文工团。”
对于重锋来说,直接去文工团一审,他就能判断出文工团那边有没有说谎。
尽管如此,重锋还是点了点头:“好。”
潇潇不是他,文艺兵并没有学过审问的技巧,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去解决问题。先跟百姓确认,县文工团那边再怎么抵赖也没用也是一个方法。
吃完早饭后,尖兵们各自巡逻站岗,文艺兵们开始在院子里练早功,而李潇潇和重锋则去找百姓了解平时的文艺表演情况。
果不其然,村民们表示,县文工团偶尔还是会来表演的,但每次来都是吹拉弹唱,从来没在蛇口公社演话剧……
村民们眼里带着疏离和警惕,但也没有不理人,李潇潇问什么,他们也说什么……
了解完情况后,李潇潇朝村民们道谢,跟重锋一起往回走。
等走远了之后,她几乎都要被气笑了:“宝安县文工团胆子挺大啊。”
这就是部队和外面的区别了。如果在部队中,有人敢阳奉阴违,重锋眼神都不会多给一个,直接按军规处理,从来没有因为部下违纪而动过气。
部队里面令行禁止,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性。但外面和部队不同,虽然各级文工团之间是上下级的关系,但省级以下的都不是军队编制,属于职工,没有军人的纪律性,中间可操作的空间很大……
这次军区文工团直接对百姓演出,需要跟地方文工团对接,所以问题一下子就暴露了出来。
李潇潇当即一刻都等不及了,要去跟宝安县文工团那边理论。
两人到了文工团后,本该是练早功的时间,李潇潇却看到演员们都很懒散,三三五五地聚在一起,随意地扭着腰摆着手。
李潇潇刚才从百姓口中听到了宝安县的骚操作,也猜到演员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一看到这场景,居然也没什么感觉了。
不过,很奇怪的是,在普遍穷苦的情况下,这里的演员穿着却都在水平以上跟村里的百姓一比,这些姑娘们居然也有了点城里小姐的意思。
县文工团的演员们原本都在“练早功”突然来了两个人,纷纷往门外看去……
女演员们看到重锋,眼神都亮了,李潇潇脸色一黑。
男演员们一见李潇潇,目光都挪不开了,重锋眼神一沉……
两人都下意识地看向对方,然后互相看到了眼里那点微妙的小情绪。
李潇潇:“……”
重锋:“……”
李潇潇咳了一声,马上打了两声哈哈扯开话题:“没想到这里还挺大,不知道这里的团长办公室在哪儿。”
重锋也忍不住笑了笑:“是挺大的。”
他顿了顿,又说:“不用我们找了,有人过来接。”
李潇潇转过头,果然看到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快步走过来,满脸堆笑地朝他们打招呼:“是大军区那边来的同志吧?”
男人是文工团的主任廖文。
廖文说文工团团长舒明今天不在,因为舒团长昨天跟着一起去表演了,劳累过去,今天休假。
“舒团长为了咱们团,那真是操碎了心……”廖文装模作样地说,脸上没有半点真诚,“两位同志要是有什么想问的,或者需要帮助的,尽管开口。”
主任也算是说得上话的职位了,李潇潇和重锋跟着他去了办公室,双方坐了下来。
李潇潇直接道明来意:“廖主任,我们了解到,蛇口公社的百姓没看过话剧,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廖主任看李潇潇年轻,没太将她当一回事,想忽悠她,表示村民们就是喜欢唱歌,所以表演唱歌。
李潇潇问:“你都没给他们表演过,怎么知道他们不喜欢?”
廖主任叹了一声:“小姑娘,咱们这里身体好点的男人都是出去打鱼的,天黑才回来,搭个舞台要时间,拆舞台也要时间的嘛,他们这么晚,你是让我们演员去等他们回来再演,还是不等他们回来就演?”
他又继续说:“我们也是想让全部百姓都看到的嘛,吹拉弹唱不是皆大欢喜吗?”
这就是承认了,从来没有朝蛇口公社表演过话剧……
别说话剧,估计就算是京剧都没有,芭蕾舞要求高,县级文工团基本没有芭蕾剧组。
李潇潇并不是一个仗势欺人的人,如果有可能,她也愿意去跟对方讲道理,但这都是建立在大家有共识的前提下。
比如之前在市文工团,她想让吴芳等人来演《回家》,但市文工团一开始想打太极,可她和市文工团都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他们都希望吴芳等演员有更好的发展。
但这个宝安县文工团显然不是这样。
对于这种无赖式的解释,李潇潇直接搬出了军规条令:“廖主任,在去年年底,军区文工团就往下传达,要求推行《蜕变》和《半边天》,这是硬性任务。”
“李潇潇同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廖主任提高了声音,“我们有推行啊,当然有推!但我们人就那么多,就一个话剧组几个演员,肯定是比不上你们大军区的嘛!几个人演一次,一个个公社一个个村演下去,还没轮到蛇口。”
李潇潇笑了一下,笑意却没抵达眼中:“你们是一个村一个村地演为什么不以公社为单位以公社为单位,一次表演就能覆盖好几个村,一个镇才几个公社宝安县就这么点地儿,总共才几个镇半年还轮不完?”
廖主任叹了口气:“唉,你们这些小姑娘啊,在大城市里,是不知道这里有多难。你看蛇口那边多少解放军同志和公安同志你猜是为什么?”
李潇潇冷眼看着他表演。
虽然宝安县消息闭塞,但廖主任好歹也是文工团主任,在这小县城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当然也有点人脉,认识一点冬莞那边的文艺职工,对这传说中的天才话剧演员也有点了解。
据说是个心地善良好说话的人……
这次光州军区要来人,廖主任当然也是提前打听清楚了,也大概问了一下关于李潇潇的背景。
南方这边没有什么人知道李潇潇和周家的关系,公开的信息也是光州百姓都知道的。
廖主任从冬莞那边的朋友听到的,也只是李家把她捧在手心里,于是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名从大城市来的小姑娘,肯定是不识人间艰苦,但只要他说出来的理由够惨够为难,她一定会心软的。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这边就差声泪俱下了,对方却毫不配合,甚至眼神都很冷,根本不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应该有的,那眼神像是要看到他心里,将他内心的想法挖出来。
但现在他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往年光州军区更多的是关注宝安县的逃港问题,就这个问题,已经够让光州军区头疼了,也是因为这边太乱,所以文艺本身就发展不起来,他们也就得过且过了。
吹拉弹唱为主,偶尔演个京剧的唱段,过大节的时候就演场大戏,马马虎虎就过去了,反正百姓又不是艺术家,在台上热热闹闹他们看不出好歹。
廖主任眼珠飞快地转了转,显然是在想理由……
他一脸为难,叹了一声,说:“是这样的,你也知道,很多人想从蛇口逃出去,你们现在就在蛇口,对吧?”
“你别看那里路上好像很太平一样犄角旮旯里都藏着人哩!全都是不要命的,也不知道躲了多久,都是想找巡逻的空子偷跑去海边下水的!”
“你想想这些人躲了那么久,缺吃少喝的,很容易就起歹心,咱们文工团里姑娘多,都如花似玉的,大晚上演话剧,演完回来走夜路也不安全呐!”
廖文还在滔滔不绝地狡辩,李潇潇见他越说越起劲,直接打断了他:“廖主任,那你这些情况,有没有朝冬莞市文工团说明清楚?”
文工团都是一级一级向下管理。
军区级别管理省级,省级管理市级,实际管理县级,县级管理下面的公社农村文艺队。
每年将近年底的时候,各级整理下辖文艺团队的数据,然后往上报,最后汇总到军区文工团,最后省级以上文工团以军区为单位,到京市开会交流与学习。
说是交流和学习,实际上开会时各区代表会做相关述职,比如该区辖内各剧种的演出数量各是多少,区内有什么成就等。
一个县的数据也许在总体上不显然,但军区级文工团只有一个,省级只有五个,县级是文工团与文艺队的分界线,是数量最多的文工团,如果像宝安县文工团这样弄虚作假的单位多了,军区文工团掌握的信息就会有极大的偏差,这样军区在做安排的时候,也会受到严重的影响。
所以,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如果不严惩,其他县级文工团有样学样为了省事欺上瞒下,那光州军区的基层文艺事业就毁了。
廖文当然没有跟冬莞文工团说了。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宝安县这地方本来就也没人愿意来,他每次都是打电话给冬莞那边汇报,而且他们又不是什么都没表演,一来二去也就让他这么混过来了。
现在宝安县文工团里的演员,大多都是县里家中比较宽裕的,花点钱买个编制,把自家孩子送进来吃皇粮。
表演除了嚎几句嗓子唱唱歌,哪里真的能上台演戏能拿出真功夫的,团里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廖文目光一闪,言辞闪烁:“这个嘛,我们正在努力想办法解决,要是解决了,那就不用麻烦冬莞的工友了。”
李潇潇从未想过宝安县的文艺事业这么混乱,要在这里推开反逃港思想前提是这里的百姓有接受思想文化的习惯,比如说之前就有看样板戏,或者新话剧……
但宝安县没有这个基础。
确实,廖文说的蛇口公社附近乱是一个因素,但并不是整个县都是这样可看演员们的素质,根本达不到职业水平,显然整个县的演出都是随便唱几首歌。
八九月份就是逃港高峰期,李潇潇这次的任务时间本来就十分紧急,像廖文这种老油条,除非彻底整治他,否则他一天在文工团,一天就是文工团的蛀米大虫。
李潇潇点点头,说:“廖主任说得对,不必麻烦冬莞文工团了。”
廖文脸色一喜,这是忽悠成功了?然而下一刻,这小姑娘就说出了一句让他差点昏厥的话“宝安县文工团的情况,我已经了解清楚了,稍后马上朝光州军区汇报。”
“什么!”廖文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指着李潇潇说,“你你你……你不能这样!有你这么办事的吗?小姑娘?”
李潇潇不慌不忙地说:“既然舒团长和廖主任半年都解决不了,那就请能解决的人来办。既然宝安县文工团目前的演员只会吹拉弹唱,那就让军区从其他地方调能演戏的演员过来。”
文工团的职工,本来每年就需要被考核的,这么个混子老窝,早该被一锅端了。
这次光州军区的反逃港行动,每支行动队伍都有文艺兵,不但是为了直接朝百姓输出思想还为了跟当地文工团对接,将新话剧思想和技巧传递给当地文工团。
只有完成传递,才能让当地文工团巩固行动效果,光州的行动小队才能安心撤回来,而不必担心离开后又恢复原样。
现在宝安县文工团这种德行,怎么可能胜任传承工作像廖文这种人,已经烂到骨子里了,扎在文工团里腐蚀一切,只有连根拔起,宝安县文工团才有救。
李潇潇说着,就要去拿办公桌上的电话话筒。廖文眼皮一跳,连忙站起来想要按住她的手。
要是这一通电话打出去,他可就完蛋了!
廖文一想到这里,表情都有点狰狞。可他万万没料到,那小丫头身后的男人出手如电,一步上前就扭住了他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朋友们,七夕快乐=v=
第81章 惩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