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们也看着定远公。
卫蔷挑了下眉头,问道:“你们可有什么不明白的?”
薛洗月自然明白这些姑娘是如何想的,想想上阳宫里那些折腾人的法子,到了这里只听了“扫院子”“厨房帮忙”,自然惊诧至无言。
于是,她先抬头回道:“回国公,没有。”
“好。”卫蔷笑了,“薛洗月你就当秋部的助教。”
薛洗月瞪大了眼睛。
她并非出身世家,在这些姑娘中一直是不被看见的人物,她也乐得清清静静自寻前程,在上阳宫时也只有裴盈那小丫头跟她两个有几分相濡以沫的情谊,国公大人让她盘点库房,她还觉得自己早早被用上了,没想到库房盘完了还要接着读书,读书也就算了,怎么先说了一句话就又有了差事?
“春部也要一个助教……”卫蔷看见有几个姑娘的脸上浮现跃跃欲试之态,“郑兰娘。”
郑兰娘有些惊惶,随后才是喜悦。
“是,是,国公大人!儿,啊,我,我尽心竭力……”深吸了一口气,郑兰娘突然觉得从那棵灵芝而来的苦痛惧怕和悔恨都成了委屈,委屈被压成了泪,她又把泪憋了回去。
“谢国公大人,我必尽心竭力,不负所托。”
“先把各自的两个队长选出来,我等着看你们表现。”卫蔷对着红了眼眶的少女点点头,仿佛她郑兰娘与薛洗月并无什么不同。
说完了定远公府的规矩,卫蔷便想离开,可那银杏那蔷薇又入眼帘,她又停住了脚步。
“昔年有一人,在此处时,也如诸君之昨日,自以为波澜永寂,岁月长宁。”
清风拂动绿叶,簌簌有声。
在叶声中卫蔷握住了自己的刀柄,缓缓走向站在七十四位姑娘的中间。
“此人如今复又站在此处。”
卫蔷四五岁就被祖父、父亲带在身边,本就少回长安,更遑论洛阳,可那些昏黄暗梦中,除了小时候在云州军营校场的摔打玩闹,也会有这些地方,这些树,这些花。
祖父去后,她在这里住过些日子,那时觉得院窄屋低,只喜欢躺在石头上看树叶招摇。
谁能料,那时的穷极无聊,后来也是不可再有的岁月?
“她亦曾恨这世间风浪不休,她明明未做过一件大事,却在破家之祸中如一片枯叶,几番挣扎不得解脱。这世间可恨之处,便是此等事端永不止歇,当年是世家寒门党争之乱,如今亦是世家寒门党争之乱,当年是我这卫家女,如今是你们两京十三世家之未嫁女无一幸免。”
心中将旧梦一抹,卫蔷看向这些细骨柔腰的姑娘们。
“我亦问过自己错在何处,家世出身?容貌秉性?乾宁十五年春,我融了一把从南吴流兵手中换来的横刀,请工匠打造了一把刀,后来随着我年岁渐长,气力越大,刀渐渐被打造成如此模样,而这刀,就是我给自己的一答。
“答我错在何处。”
薛洗月、郑兰娘、陆明音……甚至裴盈,很多姑娘,她们抬头、转头纷纷看向了那持刀之人。
她或许是定远公。
可在她这旧日的院落中,她也许只是一个能解她们心中所苦的前辈。
她们到底做错了什么?离家到上阳宫,被封为女官,又被派往北疆送来了定远公府,她们不知因果,不知前路,只知道万般辛苦皆压在她们的身上,而她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卫蔷却笑了,她笑着看着曾经满目繁花如今已成了老藤的蔷薇,对眼下站在银杏树下年少的姑娘说道:
“我之错,错在我无谋事之智,无决断之心,无行事之能,所以我亦曾只能随波逐流,不求自寻善果,只求忘却前尘。”
好像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开,陆明音抬手捂住了半边脑袋。
郑兰娘一手攥紧了书案上的纸页,任由一篇“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被揉皱成了一团。
她读孟子,亦从来自以为“王”,有孟子面授“仁”道,至此时,方醒悟自己不过一随波小民,闻车马之音便悲喜不由自主。
想起几月来比话本还纷乱的命运跌宕,薛洗月想要低下头,还是硬撑着自己继续看向前面那人。
看见她茜色绣袍上有墨线绣出的缠枝花纹。
胸中喧嚣无数,耳边却仿佛安静了,连风声都不曾闻。
“好在,我以此刀搏杀了出来。”那人的声音轻轻的,仿佛就在每个人的耳边,“今日的我已建出了一个北疆,一多风,多沙,多雪,亦多战火之地,可在这般的北疆,你们尽可去求谋事之智,决断之心,行事之能,只要诸君想要这些,北疆绝不予半分桎梏。”
声似又极重,砸在了人的心上,在胸膛深处无尽回响。
“只盼来日诸君离此院时,心中有憧憬而无惊惶,有北疆之筋骨,无东都之陈规,有一副唇朱面粉的好气色,亦有面迎风雪狂沙之大魄力。”
说完了想说的话,卫蔷最后看了眼那蔷薇前银杏下的假山石。
然后转身离去。
几片绿色的银杏叶缓缓落下在山石上,所落之处,曾有一姑娘练武练得一身汗,便躺在那,假装睡着了,听不见自家妹妹要自己帮忙挑绣样。
片刻之后,崔瑶小心擦掉了眼角的泪,又等心中哽咽之气消散,才轻声说:“国公的训诫已然受完,便坐好开始听课,春秋两部我已然分好,待我讲完这篇《梁惠王下》,助教来取两部名单。”
院中还是静的,稍大些的姑娘们敛裙端坐之时手几乎都在抖。
有人心中本有一团冷风,却被定远公所御的狂风给吹散了大半,没了冷风,便觉心里热了起来。
陆明音捂着胸口,耳中如鼓乐奏响,却难辨其音。
谋事,决断,行事……身居世家,所有人都说祖母会为她殚精竭虑寻一份好前程,她从不敢细问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何物。
究竟何物能让她这孤女离了别人抚手惋惜的悲叹声。连着祖母在内,那些人所见是她陆明音,还是保宁公府那些没离去的魂魄?她呢?她陆明音呢?
为什么定远公说的每一句话都与她从前所受的教诲不同,她却想听,想记,又觉心痛难安?
于妙容坐下时几乎是跌坐在了胡凳上,她刚刚一直胆战心惊,在定远公握住了刀的时候她真以为下一刻就会一刀劈在自己身上。
自从昨日发现自己磨尖的那根金簪不见之后,她就变得惶惶难安,一面暗想一根金簪也不能明证她想刺杀定远公,一面又怕得夜不能寐。
心神松懈下来,于妙容有了几分倦意,勉强撑到午食时分,她也无心吃饭,拖着两条腿回了房中。
刚一躺下,她又坐了起来。
在床褥上摸了几下,她终于从床褥下面摸出了一个金色的圆球。
定睛细看之下,正是她之前不见的金簪。
“啪。”金球落在了地上。
第46章 误会 “我若有事相托,定不会托与定远……
卫蔷早起先去看了一圈书院里的早读回来才用早食,饭吃一半,裴道真就来了。
算一算,今日恰是休沐。
“裴大人今日来得巧,大厨娘做的麦粥要不要来一碗?”
托崔氏的福,定远公府里吃上了米,大厨娘也不用再省柴,一大罐子稻米与麦粒同熬的麦粥整治得得粒粒翻花。
裴道真在院门口停住了脚步,先行了一礼道:
“崔夫人。”
“见过裴侍郎。”
和卫蔷对坐在石桌旁的崔瑶缓缓站起身,对着裴道真回了一礼。
“小女顽劣愚钝,劳烦崔夫人了。”
“裴侍郎客气。”
裴道真却不只是口头客气,他还备了用红绳困在一起的干肉条,另有几坛好酒。
崔氏见了,面上露出了浅笑:“当年我大兄借读于贵府,年年担酒拎肉,没想到几十年过去,倒从我处又赚了回来。”
裴道真亦笑:“昔年夫人一支《浪淘沙》名震长安,我家祖辈亦曾言崔氏一女才压满门。”
“罢了,都是从前乐游原上的并驾之交,裴郎才貌我如何不知,怎么如今变得如此客套?”
长安城外乐游原处有升平阁、青龙寺乃是踏春好去处,如崔瑶、裴道真这般出身,每到春景隆盛,总少不了骑马而去,尽兴而归。
崔氏与裴道真年纪相仿,崔、裴两家又交好,说“并驾之交”也非虚言。
裴道真这才直起身,道:“当初小女入宫,是崔夫人写信给崔兄来点拨在下,如今又不辞辛苦远来教导小女,如此恩情,在下铭感五内。”
崔瑶回头,见卫蔷正捧着粥碗眼巴巴看着热闹,她笑着整了一下披帛,道:“阿盈年纪虽小,却有定性,读书习字都极用心,一众学子都得定远公亲手操持吃住之事,裴侍郎尽管放心。至于恩情,你我不过都是为国公大人效命,我本意非为救人,对裴侍郎亦不敢称恩情,裴侍郎要谢,还是谢国公大人便是。”
说完,她又对卫蔷说:“国公大人与裴大人有事商谈,我也该去书院了。”
卫蔷放下空了的碗,笑着说:“今日我家女学政第一次见同僚,实在值得一记。”
女学政?
裴道真转身,崔氏已然离了院子。
“国公大人,崔夫人可是已在北疆授官?”
“先点了一个麟州州学博士,任书已在路上,裴大人下次来就可称崔博士了。”
“崔博士可是要随阿盈他们同去北疆?”
“那是自然。”
一时间,裴道真只觉陈仲桥实在奸猾。
他有女儿在定远公府受教,伍显文有妹妹在定远公府当夫子,妹妹对女儿,猪头对酒宴,他都稍差了一点,没想到他正想着伍显文的时候,陈仲桥却横空出世,直接将妻子都送了过来。
陈老二还真舍得!
想想自家操持家业教养儿子的爱妻,裴道真心里几乎要认了输,他夫人没有崔家阿瑶之才,平素又胆小,他实在舍不得。
“国公大人,陈仲桥到如今仍未授官,到了北疆您打算如何安置?”
“陈仲桥?”
卫蔷将崔氏剩的麦粥倒进自己碗中,刚喝了两口,闻言抬起了头。
“崔氏授官关陈二老爷何事?”
裴道真看着卫蔷。
卫蔷亦看着裴道真。
裴道真心中渐渐浮现陈仲桥那张蓄着美髯的脸,在上面竟有一个大大的“惨”字。
片刻后,裴道真裴大人“哦”了一声。
他一早来了定远公府除了是趁着休沐送来束脩,也是有事与卫蔷相谈。
“国公大人,关于丰州竞标一事,您之前与我说拟在六月,如今将入五月,那些世家再问,我该如何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