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听着卫蔷自己收了碗,端起脏了的碗筷一齐放在院门口。
“就说可以准备钱了,七月之前必在丰州竞标,世家在北疆皆无基业,我也不喜欢上门讨债,到时只以实钱为准,不欠不等,不能现场拿出钱,得标当即作废。”
裴道真点头称是,又看着“不爱讨债”的定远公道:“竞标能得几十万贯钱,朝中甚是眼热,总说该在东都竞标,有御史上了几次奏本,想要在朝上众议此事。”
“在东都竞标?我不是傻子,世家也不是傻子,他们知道该把钱给谁。此事真上了朝议,寒门必要再阻挠边市之事,有人比我们急多了,再有这般说话的你也不必理会,于崇他们自会去对付。”
“下官明白了。”
走进书房,卫蔷掏出了一本奏折递给裴道真。
“这是丰州已经选好了几处备选都护府址的奏折,若于崇那些人再来问,你只管给他们看。”
裴道真看了一眼折子,上面已有了朱批,却未说可或不可。
自从圣人病退深宫,奏折都是皇后所批,见此折上的朱砂,裴道真道:“莫说朝议,就连文思殿议事,皇后也丝毫未提丰州督府一事。”
“她自然不想提,她越是不想提,于崇郑裘等人就越是会提。我们眼下要做的,就是让有意边市之利的世家都急起来。”
听着卫蔷的话,裴道真的手抖了一下,又苦笑道:“国公大人,如今于崇等人都说您与陈相公借着崔夫人私下勾结,再提起皇后拖延此事,他们恐怕就是内忧外患了。”
“这样才好。”卫蔷坐在案前,取了茶盏为裴道真倒了一杯热茶,笑着说道,“他们越心急,越能为我倾囊而出。”
说起钱时,“不爱讨债”定远公笑了。
如此周折,想要的自然还是世家的钱,更多的钱。
裴道真点点头,定远公此时避而不见,由得流言传遍东都,也让各个想在北疆分一杯羹的世家惶惶难安,若他亦如于郑等人一般想要在丰州边市牟利,此时怕是也要心急如焚。
幸好,他为了自家小女儿被困上阳宫一事顾不得其他,冥冥中竟避过一大劫数。
思及此处,裴道真又说道:“国公大人,端午将至,不知此时蛮族内斗之事如何,若是有何喜讯能赶在节前奏到御前,怕会有火上浇油之效。”
卫蔷转头看一眼窗外,笑着说道:“到时战事好转,丰州就绪,再来一队乌护商人出没于太原,边市之事万事齐备,只是被卡住不能交钱……裴大人,你是不打算让那些贪利好财之人安然过节了。”
既然投身定远公,裴道真自然一心为其着想,北疆变数颇多,能早些将钱收到手中自然是好的。
“国公大人,我亦想过找一亲近世家,让他多多带了银钱去往北疆,此家必急功好利又行事谨慎……”
卫蔷重又看向他,轻声道:“你看中了陆家?”
裴道颔首道:“下官心思瞒不过国公大人。”
手指在桌上轻敲一下,卫蔷摇摇头,裴道真果然能与她想到一出:“再过几日,就会有闻边市之事而越北疆的商队到太原。”
闻此言,裴道真是大笑一声:“分明是国公大人也不想让陆县公安然过节了!”
说到过节,卫蔷突然想起一件私事。
“裴大人,佳节将至,您要不要接阿盈回去过上一日?或者,我设宴请夫人来……”
吃了两日崔姨的软饭,卫蔷也敢将“设宴”二字脱口而出了。
裴道真一愣,连忙站起来行了一礼,道:
“多谢国公体恤内子,此事不敢劳烦国公。”
他直起身,也知自己刚刚有些唐突,缓了一下才道:“内子乃一多情之人,阿盈又甚是依恋其母,若是阿盈还在东都未走,她见了一次定会再想第二次,也让阿盈平白多了些牵挂。”
内子思女欲狂,裴道真如何不知?
可他更知自家女儿前途已定,该将心思放在学业之上,女儿非男儿,却走了男儿也未必走得下去的路,唯有自强自身方为第一要务。
须知他来往定远公府如此频繁,卫蔷每每让他见见女儿,他也不过只见了两三次罢了。
虽然心中还舍不得幼女,裴道真也已将之看作儿子一般,更愿其羽翼强健不惧风沙。
见裴道真实在不肯,卫蔷只能不再提起此事。
“对了,裴大人,我还有一私事,那大理寺少卿杜明辛,其人如何?”
裴道真忽而一笑,从袖中抽出一信笺。
“国公大人,此事我早就有所准备,杜少卿为人稍有放诞,却不失祖上风骨,这信上所写皆是我使家人问来他在东都城中种种传言。”
卫蔷将信展开,只见第一行就写着:
“断袖。”
……
休沐日,伍显文难得去了恩师府上。
如往常一样,竹林处一众寒门出身的大臣正在痛骂世家。
他恩师也如往常一样坐在亭中下棋,契尘和尚与恩师相对而坐,竹叶声掩住了近在咫尺的世事纷杂。
一人拦住他,道:“伍侍郎,久未在恩师府上见你,前些日子我一堂兄正在说续弦一事……”
伍侍郎眨了眨小眼睛。
若是从前,他必要掏一笔酒钱出来,细细听这人如何夸夸他那堂兄,如今却不必了。
见他径直往姜清玄处走去,那人一迭声喊他。
姜清玄放下棋子,见伍显文站在一旁,笑着说道:“你又不肯学棋,怎么有闲情来看我对弈了?”
伍显文又眨了眨眼,他倒也不是对下棋有了兴致,而是突然觉得那些从前他相谈乃至附和之人言谈乏味,说是压制世家,可所说之策无一可行,说世家巧取豪夺,可说话那人亦在家乡大肆买田置地,还称佃户为刁民,也有清廉寒酸与他仿佛的,开口子曰,闭口圣人言,却指望一篇文章就能骂的世家跪地拜服。
他在自己来惯之地绕林而走,竟不知自己可在何处安置此身。
定远公府中几乎少有人说无用之言,自定远公府以下,连那抱剑的小丫头都是每有言,必有行,他只找个角落静坐着,竟也比此时安然百倍。
“恩师,弟子心中有一难题,想求恩师解惑。”
姜清玄看着自家这极聪明也极耿介的弟子,道:“若是算题便罢了,我年事已高,头眼昏花……”
他对面坐的契尘和尚抬起头看这自称年事已高头眼昏花之人,刚刚,他可是一目一目算的旁人中盘认负。
“恩师,此题并非算题。”
姜清玄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道:“那你说吧。”
“请教恩师,您以为定远公与世间男子比,如何?”
姜清玄缓缓放下茶盏。
契尘和尚本执一子将落,手也在半空一滞。
“世间男子?世间男子何其多也,你将定远公与何人比?”
伍显文小心看了眼自己的恩师,低声道:“恩师在弟子心中……”
“罢了,你此时夸我,就是要我以自身比定远公。”
听姜清玄如此说,伍显文竟点头道:“如此说也算分明。”
垂眸看着面前黑白子交错,姜清玄徐徐叹了一口气:“人心难算,你终究还是问了我一道高深算题。”
竹林对面有人在吵嚷着什么,却越发显得此处静谧。
一阵风起,惊得竹林震动。
风歇后,姜清玄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弟子,一字一句道:
“我若有事相托,定不会托与定远公。”
随手拿起一子,他又转回到棋盘之上。
伍显文瞪大了眼睛,又听自己恩师徐徐说道:
“若有人因我所托便可舍了身家性命,我必寝食难安,所以,我素来不喜如定远公那般之人。”
“啪。”
黑子落在棋盘一处,姜清玄摇摇头道:“此局我输了,再起一局。”
第47章 共敌 “北疆无世家,她欲南下称王之时……
得了恩师所答,伍显文心情极好,
想到还要去定远公府接晴娘,他便先与恩师告辞。
转过竹林要出院门,有一人从身后叫住了他。
“之前听闻伍侍郎为边市之事忧心,今日一见气色甚好,下官也放心了。”
伍显文一见此人,难得露出了几分笑意。
“韩录事从何处听来的无稽之谈?我只忧心世家愈福百姓愈苦,此税法之弊也,近日我少来恩师府上,乃是事要做。”
那人摇摇头道:“伍侍郎总是有事,也要珍惜自身,之前朝上凶险,下官从别人口中听来亦心惊胆战。”
来人年三十上下,身高臂长,长了一副白净端庄样貌,穿着一身整齐蓝衣,举止皆有风度,与相貌平平的伍显文站在一起,倒更像是正四品的户部侍郎,谁又能想到他不过是个从七品的门下省录事?
伍显文对他的态度也比对旁人好得多,倒也不只是因为此人他一度想收作妹婿。
韩熹比伍显文小几岁,科举授官却只比伍显文晚一年,本也是一难得的才俊,偏偏时运不济,他昔日上官乃是废王逆党,他好歹撇清关系,还是被几度贬谪,一度沦落到了朔方去当县令,还是他的几位同年为他周旋许久,他今年才回了东都,在门下省当起了小小的录事。
在伍显文心里,此人也是难得实干之才,两人站在一处,旁人也见不到他,他也更乐得与之相交。
“不用为我担心,倒是听闻你病了许久,如今可好了?”
“多谢伍侍郎关心,大概是久居西北,回了东都有些水土不服,如今已好了。”
伍显文记挂妹妹,又说了两句就转身快步离开,韩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有人唤他饮茶,他才慢慢转身又往竹林中走去。
定远公府内,裴道真还没走,难得有暇,卫蔷与他和崔夫人讲起了新罗内乱之事。
自古以来,人们便重中原而轻四方,如今的大梁人连南吴都不放在眼中,更遑论新罗那等偏僻小国,裴道真也一样,对于“渤海国”“新罗国”这些地方也只略知其名,偶尔见了什么稀奇貂皮之类,听人说起才知是从海东国而来,至于新罗,因其无甚物产,他所闻便更少了。
倒是好读游记和野史杂谈的崔瑶知道的比他更多些。
听卫蔷说在前唐助力之下一统半岛的新罗国又陷战火,裴道真叹了口气道:“只在史书上读到过前唐苏烈大将军夷百济灭高丽,生擒其国主,没想到如今新罗衰微,弹丸之地又有新国将立。”
“李萱意取完山州,若成,大有可能封官建国,如此,北有王建,西有李萱……新罗内乱,海东国衰微,黑水诸部刺史亦不能同心同德,蛮族觊觎白山一带已久,若是给他们喘息之机,他们怕是要一统三山之地。”
白山黑水,丛林中猎熊擒虎的部落……随着卫蔷所讲,裴道真和崔瑶皆心驰神往。
伍显文站在门口,本想与国公打声招呼,却也不知不觉听得入了神。
中原之外的人世间,亦是广阔无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