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还热热闹闹的书房里立时安静了下来。
卫蔷看着她,还笑着说:“你带领承影部屡立功勋,这是你率部下于刺探、袭扰、示警、传讯等事上做得好,为何如今却想做先锋?”
卫燕歌跪在地上不动,说道:“回元帅,正因为蛮族绝灭之日将至,我才请正面杀敌,承影部不能擅动职能,末将请去承影将军一职,为一巨阙部步卒也好,湛卢部冲锋骑兵也罢,末将只求能与蛮族正面杀敌。”
笔被架在砚台边沿,卫蔷直了起身字。
承影部司斥候之责,无论挑选精锐还是粮草补给都是定远军中最受偏爱一部,承影部建立之初由卫蔷亲自掌管,过了一年,才转给卫燕歌,不到二十岁就独担一部至今日承影部得蛮族以“狼兵”称之,卫燕歌与承影部早成一体,无论过往之功勋,还是来日之锋芒。
可如今,卫燕歌只求能与蛮族当面血战一场,连承影将军一职也可不要。
脸上的笑渐渐淡了下来,静默中,卫蔷垂眸看着卫燕歌的双眼。
“你不在,承影部交给谁?”
“卫瑾瑜已在承影部效命四年,声名武功皆被敬服,可使副将慕容仙仙暂代主将,卫瑾瑜与苏靖二人为辅佐。”
“她不如你。”
卫蔷先只说了这四个字。
片刻后,又说道:“此事不必再提。”
卫燕歌紧握手中纨扇,另一边膝盖也磕在了地上。
“阿姊,兔窝儿求你。”
卫蔷一怔。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她们两人还是麟州山雪中两个挣扎着下山的小孩的时候,在她们都失了家的时候,卫二郎管裹着熊皮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孩儿叫“兔窝儿”。
直到几年后破败的长安城里一个女子哈哈大笑,说:
“这等黑发蓝眼的美人本该受千万人追捧,林昇你竟然这般暴殄天物?燕歌,你就叫燕歌,随了林昇的姓。”
林昇真名叫卫蔷,兔窝儿就改名叫卫燕歌,那之后不久,一对双刀取了两队蛮族的脑袋,一个活口不留,兔窝儿这名字就再没人提起。
如今定远军的新兵总觉得国公大人生来英明神武,承影将军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忠勇果敢。
再无人去探寻那段最初的相守岁月,是满腹仇怨的无眠、跌跌撞撞的前行和懵懵懂懂的跟随。
那时候,兔窝儿管这卫二郎又或者林昇,又或者是失名失姓一孤儿,是叫阿姊的。
其他人都无声退了下去,只有卫清歌与卫行歌守在了院门口。
看着卫燕歌,卫蔷几乎要叹息。
“燕歌,你久经沙场,早不是那等以敌血洗仇怨的意气之人,更不会以私心害公,为何突会有此想?”
“我并非突有此想,身为斥候只能遥遥看着蛮族,却不能挥刀将之冲杀……”
卫蔷忍不住道:“那兀骨突被你追了七天七夜,难道是被雷劈死的?”
卫燕歌动也不动,只说:“兀骨突探查到百姓迁徙之所,实乃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阿姊,斥候杀敌与主军不同,这本是您教我的。”
相识相伴这么多年,是同袍,是部属,亦是亲人,这是第一次,卫燕歌求卫蔷。
卫蔷不能不郑重对待,可正是因郑重,才更要为卫燕歌考虑。
蛮族内斗之后,或今秋或明春,有了世家给的军费,卫蔷就欲携十三州之力将昔年南下灭定远、毁太原、烧长安的蛮族几部全歼之,力求毕其功于一役。
此番决战,卫燕歌离了承影部,就是将她全部心血尽数拱手让人,于公于私,卫蔷又如何舍得?
“此事我不会允你,你是一部主将,调动任免乃是大事,我也不会在洛阳空口白牙说许你所想。”
卫燕歌还是跪在地上不动,一双蓝色的眼如北疆秋日时的天:
“阿姊,哪怕只一次,我想陷阵杀敌。”
说话时,卫蔷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双刀,终究又一叹,拉住她的手臂要她起来:“待你回北疆,我会写信给其余各部,此事要众议。”
知她终是退了一步,卫燕歌有些愧疚地低声道:“我知元帅已为我让步,想陷阵杀敌之言,乃是兔窝儿当年与二郎应承过的。”
“你还应承过我老老实实呆着行歌他们回去睡觉,不还是穿着件破皮袄混进蛮人堆里去了无终县找那赵曜?你应了我的话多了!要是都做到了也轮不到你当这承影将军,别与我在这做情深之态,真要记得昔日允诺,就该记得我当初是如何将承影部交在你手上的。”
手上施力,卫蔷终是将卫燕歌拉了起来。
片刻后,卫燕歌拿着那纨扇从书房出来,走到院门外,看着守门的两人都有话要说,她先让清歌进去帮卫蔷将写好的扇面都收了,才对行歌说:
“我妄议军职调度,携私心议公事,又欲弃职,让元帅忧心,依军法杖八十,真打完八十我在东都无法效命,先打五十,回了北疆再打八十。”
闻言,卫行歌皱眉道:“燕歌,你本不该……”
“莫要多言,你来行刑。”
卫行歌又低下头,跟着卫燕歌往偏院去了,他几次回头看向院门,反倒更像是将要挨打之人。
“刀锋所向,黑水白山”又被仔细看了一遍,随后被珍而重之地放在一旁。
自己解了外袍趴在凳上,卫燕歌深吸一口气。
第一下刑杖重重打在了她的身上。
她的心思却去往了他处。
“阿姊,您许过很多人,说要用亲手砍下的蛮族人头祭奠他们,可您已不宜亲上战场,就让兔窝儿替您去吧。”
皮肉之痛,卫燕歌恍若未闻,她抬眼看向比自己眸色浅淡几分的天。
“那些徘徊在阴山内外不肯离去的冤魂,尔等可能听见?卫二郎许了你们的事,已竭尽其所能,数千日夜间她被一颗杀心侵扰折磨。”
一杖又一杖,卫燕歌咬紧了牙关,只有心中之言在反复默念。
“卫二郎至今杀不够的蛮族,从此后有我卫燕歌替之,若未够数,乃是我力有不逮,与人无尤,尔等若要怨怪,自找我来。”
第50章 后悔 “定远公好福气,养一个无父无母……
卫燕歌挨足了五十杖,自己一步一步走回了院子里。
卫清歌已端着药在等她。
小丫头生了气,卫燕歌也不在意,嘴唇都白了,说话时还如无事一般。
“早早给元帅将药吃了,我今日惹她动了气,恐会扰她安眠。”
“说是不让家主生气,最让她生气的就是你,好好的将军竟不肯再当,我若是家主,才不肯给你送药,直接刀鞘抽你屁股。”
双手往前抱住枕头,让卫清歌为自己上药,卫燕歌说:“若是家主能不气,我宁肯她用刀鞘抽我。”
她面色上久经风吹日晒,不显本色,看着只比旁人稍白些,解开衣裤,能见一片血红盘踞在原本比羊脂还冷白几分的腰臀上。
卫清歌气闷闷地抹药,又见卫燕歌身后纵横交叠的疤,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汤药里有安神之物,不多时,卫燕歌就睡了过去。
入夜,卫清歌要给她换药,她都没醒,小姑娘要摇头叹气,刚给她将被子掀开,却被人接了手。
“我来就好,你先去歇了。”
“家主,你也病着呢。”嘴里这么说,小姑娘还是甩甩手走了,“我在外面等你,今日得看着你吃药。”
穿着件青色衣袍的女子头发散着,衣袖挽起,先是擦去了卫燕歌身上的陈药,又取了新的药膏一点点抹上去。
她垂着头,长发似水一般从肩头流下。
爬树、打架、斗鸡走马,昔年的卫二郎唯有一头长发随了自己的娘亲,从前无心打理,总是齐肩一刀削了去,也是到了这三四年间有了沐浴的闲暇,这头长发才又留了下来。
手上都是药膏,也不能撩起自己的头发,甩头发又怕惊到了卫燕歌,卫蔷就这般给她把药上完了。
她心下自觉有两分慈母意味,想完又笑了起来。
“看着长大了,还是这么傻,我这病与我杀人有何关系?又与那些鬼怪有何关系?那些道士说我亡魂缠身,可那些人活着也没见赢了我,怎么死了还能更厉害起来?要真如此,人岂不是生不如死?至于那些死在蛮族之手的百姓,他们见如今局面,天天在菩萨身边求我长命百岁还来不及,怎么能敢扰得我不得歇息?”
卫蔷如何不懂卫燕歌的心意,为了她的失眠之症,卫燕歌问尽了僧道神婆。
但凡有法,莫不行之。
本是个天生地养信刀不信命的姑娘,为了自己的病遇佛拜佛,遇道问道。
趴在床上的卫燕歌闭着眼,看着比白日要小一些。
卫蔷想点点她的鼻子,还是怕吵醒她,最后又说了一句“兔窝儿小傻子”,才擦了手端着药离开了。
站在门外,看着一弯新月高悬,月光黯淡反倒显出了群星明亮。
卫蔷想叹气,却又笑了。
“我呀,就不该写什么白山黑水,就该给燕歌一脚,让她赶紧将那什么杜少卿给我折了,狠狠折!”
漫天星光下,定远公很后悔。
卫燕歌仿佛是铁打的身子,睡了一夜,第二日仿佛无事人一般还去后宅上课。
裴道真依照之前与卫蔷议定的那般行事,跟保宁县公府上亲近起来,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陆蔚又送了几车财物到定远公府上说是节礼,正好卫蔷担忧卫燕歌伤势,就让大厨娘烂炖两个蹄髈。
定远公还是第一次点如此费柴之菜,大厨娘简直欣喜若狂,使出全套本事做了两大只蹄髈,真真做到骨酥肉烂,切碎了夹在胡饼中,令人唇齿留香。
卫燕歌吃了两日蹄髈,第三日就是端午节前一日,圣人召定远公和承影将军入神都苑饮宴。
给两人收拾整齐,崔瑶也担心卫燕歌的伤,连声嘱咐:“少喝酒,最好是不喝。”
卫蔷在一旁说:“我自会看着她,崔姨尽管放心。”
崔瑶便放了一半的心。
过了一个白日后,她心知自己这心放错了。
承影将军卫燕歌被小黄门找到之时,定远公刚被圣人召去了明德宫,而她正在明德宫外的官马坊看几位西北武将所骑来的马。
“皇后娘娘招卑职去长春院?”
“是,请承影将军速与我同去吧!”
小黄门骑马而来,脸红气喘,显然见是找了许久。
卫燕歌看了一眼明德宫重重宫舍,道:“定远公嘱卑职在此处等候,我总该留一声消息。”
那小黄门还要急催,卫燕歌已快步走到了同在官马坊的朝臣身边,行了一礼道:
“各位大人,皇后娘娘招我去往长春院,可定远公让我在此等候,若国公大人找我,还请代禀。”
这些朝臣亦多是武将,与定远公一系少有往来却又天然亲近,只是知道卫燕歌是女子之后有些别扭,他们互相看看,一四十多岁的穿着银丝锦袍的武将一抹胡须,道:“承影将军放心,我必代你代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