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看了一眼密密麻麻摆放的牌匾,杜明辛轻轻叹了一口气。
“卫氏从前为先帝马前卒,先帝又是如何对卫氏的?祖父半生与国,因不肯附逆,与叔祖一同被杀,先帝回朝之后又是如何对他二人的?如今的圣人只差将‘寡恩’二字写在紫微宫的匾额之上,我们杜氏即使再掌半朝之权,又能如何?也不过是给一摇摇欲坠的天,加一根难承其重的柱子,这便是叔父与阿爹心心念念之事,何其可笑?”
“阿拙!你怎能说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叔父!忠勇果敢四个字,我是从我家少将军身上学到的,少将军亦曾是定远公马前卒,可定远公肯为她之事屈尊找我,定远军兵卒极为爱重我家少将军,为了她就与我喝了一夜的酒……此等事情,你在如今朝中可敢想?我昔日在太学读书,见过‘观气’之说,何谓‘气’也?势耳。北疆上下一心,官军同德,此便是将兴盛之势,她定远公做不做曹孟德那是将来之事,我杜家如何能不去那将兴之地大展拳脚?”
“啪嗒”一声响,是杜晓打开祠堂上的铜锁。
他气闷道:“阿拙,此话你今日挨打之时为何不说?非要做那情深不改的痴态?”
杜明辛脸色苍白,晃了晃身子,看着自己祖父的牌位道:“我有此一劫,才能引了定远公来杜家,与叔父你,相谈……”
定远公?来杜家?
杜晓连忙回头,惊见一人正坐在自家墙上。
还对他摆了摆手。
“杜侍郎,我家燕歌担心她这情郎,你再迟来一刻,我就要破门掳人了。”
月夜之下,她一身玄色衣袍,就如一道浓云重影,偏偏罩在了杜家的墙上。
另有一人从屋檐下走出,对他拱手行礼,一双蓝眼在灯下清清楚楚,正是杜晓心中不堪为杜家妇的卫燕歌。
无声无息,竟让人进了家中,杜晓吞了一下口水,惊道:“定远公你们还真要掠了杜家子回北疆不成?”
“有何不可?”卫蔷坐在墙上,笑着说,“杜侍郎,我有心来了,你纵使写一百本奏本骂我,也拦不住我。”
第55章 吃药 “可谓翻天覆地之法。”……
杜家的后院很清静。
杜晓杜侍郎的脑袋也很清静。
不清静他怕是要连头发都气得烧起来。
“定远公,今日你视杜府为无人之地,来日莫不是全天下你皆可往?”
卫蔷还坐在墙上,笑着看这杜侍郎,道:“有何不可?我手下精兵十数万,待我平了蛮族,南吴,西蜀,吴越,南汉……天下有何处我不可往?”
杜晓心中想要骂醒于崇郑裘之流,这定远公如此狼子野心,那所谓丰州边市只不过是她借以从世家坑骗钱财的幌子,那些财物到了北疆来日说不定就成了定远公带兵南下之资,居然还为了定远公写信来骂他杜晓?
他们才是愚不可及之辈!
于崇管姜清玄叫老狗,乃是因姜清玄会咬人的狗不叫,五十多岁突然一跃而起,抢了他的位置成了户部尚书。
而管杜晓叫瘟猫,乃是因杜晓一贯闷声不响,连寻常公事都懒得做,可偶尔一事,他就会突然发起疯来。
从前做御史时杜晓便是如此,半年不骂人,一骂骂半年。
现下杜晓就想把于崇家在河南府的祖坟骂烂。
“定远公英雄人物,在下望尘莫及,可杜家……”杜晓回头看了一眼杜明辛。
若不是这孽障,他们杜氏如何会卷入这等麻烦之中。
卫蔷轻笑了一声。
“杜侍郎,你我皆是被毁了家门之人,当日你和你兄二人被关在府中,看着你父头颅被血淋淋挂在了东都城的定鼎门上,我亦是在从北疆赶回长安的路上被人截杀,如此两次,好容易进了晋州城才知道自己爷娘大兄皆死。你那时可嚎哭过?怕是被你大兄紧紧捂住了嘴吧?我无暇流泪,因追兵就在身后,只是存了死志,想回长安杀了申氏满门然后自尽。”
申氏,先是害死卫氏嫡枝满门男丁,又在扶戾太子窃据大统之时杀了杜晓之父杜让能、叔父杜宏徽。
杜晓缓缓转过头来,神色已然变了。
卫蔷原本是跨坐在墙上,如今换成了两腿并坐,她看着杜晓:“申氏满门之血,可能洗清你心中怨愤?可能抵了你父辈血仇?”
自然是不能的。
杜晓直直地看着卫蔷的眼,肩膀亦挺直了起来,先对自己侄儿说:
“阿拙,你这苦肉计还要使到什么时候?还不早些回去歇息。”
在杜晓身后,杜明辛苦笑一下,艰难想要站起,可双腿无力,身子一歪就要倒下,却被一臂膀揽住。
杜明辛艰难一喘,笑着道:“我家少将军果然疼我。”
揽住了杜明辛的自然是卫燕歌,她弯腰摸了一下杜明辛的腿,直接以臂将杜明辛的小腿抬起,就这般将他整个人稳稳抱在了怀里。
“家主,阿拙身上有伤,我送他回去歇息。”
眼睁睁看着自己侄儿无比乖巧地躺在那英朗俊美的蓝眼女子怀中,杜晓几乎要一口老血喷出来。
成何体统,这成何体统?!
再见自己侄儿满脸带笑,痴痴看着那女子面庞,杜晓终于忍不住抬起右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承影将军,你不知阿拙住处,还是我找一下人来……”
卫燕歌的脸上带着一丝浅笑,脚下不停,只轻声回道:“阿拙院中有一棵我从北疆带来的桂香柳,如今正是花期,我循香气便能找到,杜侍郎尽管放心。”
想起自己侄儿院中那棵自己还写诗夸过的树,杜晓瞪大了眼睛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侄儿竟还对他摆了摆手?!
再看那坐在墙上的定远公,此时也单手捂着脸,杜晓心中竟然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的亲近之感。
直到两个年轻人出了院子,杜晓才长叹了一口气,道:
“定远公,纵使申氏满门之性命也抵不了我父辈血仇,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戾太子死了,申家人死了,他一腔仇怨无处可诉,那又如何?他还是这大梁的臣子,他的家人血脉都在大梁,他又能如何?!
遮月之云渐渐退去,留一弯明月高悬于天际。
月下,坐在墙上的女子双手交叠在一起,她腰上那长刀露了出来,平白勾起一线月色,使她身上有一道微光,而不至于真成了一道影。
“杜侍郎,不如与我同道而行,我们试试一法,看看能否解了心中仇怨?”
杜晓冷笑:“可是颠覆朝堂之法?”
卫蔷也笑:“可谓翻天覆地之法。”
……
大德殿内,一奏本被扔到了榻上,赵启恩叹了一口气,道:
“中书侍郎杜晓,到底还是将他之前那奏本撤了回去。有了那进了太原城的乌护商队,两京世家如今只将定远公看作财神。”
殿内无人说话,赵启恩看向站在一旁的石菩:“你说,那进了太原城的商队,真的是假冒的么?”
石菩低声道:“圣人,定远公早有报备,想来确实是假的。”
“真真假假……我现在想来,卫臻这假造的丰州边市,实在是假的太真了,若不是朕出了主意,此时都要以为那边市之事乃是确真。”
正到了殿内通风之时,数十位宫人一齐将窗打开,竖直的天光映进了店里,一道又一道。
赵启恩又问道:“姜清玄那边参奏定远公世子的奏本攒了多少了?”
石菩低声回道:“启禀圣人,约有八十七本,除了各位御史,还有辽州、邢州等地官员,皆是奏报卫瑾瑜行事无状。”
赵启恩点了点头。
他摩挲了一下手边的玉璧,道:“那卫臻,是真的不能生了么?”
“圣人,当年太医院的医案犹在,她身上损伤过重,极难生育子嗣。”
“对。”赵启恩点了点头,“父皇放她归北疆,也有如此考量,她无亲子,便只能做大梁的孤臣,可惜父皇去的太急,本想借她归朝奔丧之时废了她手中征地令,偏偏事与愿违,让她做大到如今。”
到了如今,赵启恩心中首要之敌就成了一众世家,要打压世家,他就得借卫臻这把锋刃。
几十个宫人又将窗子缓缓关上,映入殿内的条条天光复又灭了。
赵启恩轻声道:“她若是能将一众世家破门而灭,倒省了朕的麻烦。”
可惜卫臻并不会如此做,她要真的领兵入南下,第一个慌的就是他这当朝圣人。
“朕倒是真想看看,待那些世家在北疆投了大笔钱财人力下去却一无所得,又会是如何嘴脸。”
说完,他胸口一疼,面色陡然苍白起来,石菩急忙取了药丸出来,又端了热水。
“咳咳咳咳……”赵启恩扶着案几咳了足足一刻,几乎要将一颗心都咳出来,终于止了咳,又是一阵喘不上起来,石菩连忙将他身子提起,助他将气吸进肺里,片刻后,他终于缓了过来,将手心攥着的帕子递给了石菩。
“你看一眼,有没有血。”
石菩先给赵启恩喂了药,拿起帕子看了,低头道:“圣人,是干净的。”
赵启恩长出了一口气,脸上还带着憋闷出的潮红。
“已是四五日没有见血了吧?看来这新药还是有用,只是……”
慢慢坐正了身子,他又拿起另一奏本。
过了片刻,赵启恩又将奏本放回了案几上。
“唤个识字的来给我读奏本。”
说话时,赵启恩将右手垂下,由袍袖掩住,在袍袖之下,他的手正在抖。
这正是他这新药的不好之处。
不一会儿,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太监走了进来,跪在地上,捧着一奏本读了起来。
很快又到了要通风的时候,窗扉开启,天光洒入成了一道道的白,赵启恩听着奏本,恍惚间将那些白色的光认成了刀光。
刀光。
上阳宫里的刀光,紫微宫里的刀光……他两次身陷囹圄,身不由己,都是卫臻纵马而来,用那刀光救了他。
赵启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从在上阳宫中与一干兄弟都被他们那好大哥关在一起不闻不问,他就再受不得室内的浊气,不是因为他的身子,只是因为若半日不通风,他就仿佛会嗅到那满室的便溺之气,耳边也会有不能止歇的哭喊嚎啕之声。
就像他从前爱喝鹿血酒,却被他的好兄长在酒中下了毒,从此也再不肯喝了。
那卫臻见了他最落魄的一面,他也不想再见了……本该是这样的。
这也是他身为一个君王最该有的心思。
“圣人?圣人?”
被石菩从一阵恍惚中唤醒,赵启恩摆了摆手:“罢了,不必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