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岌不知此话何来,也不知该如何应答。
满腔情怀在胸,于崇足足站了一刻,道:
“定远公擅动私兵,跋扈嚣张,我们于家出了个罪人没有脸面去告,也该让吕家他们动手。”
“是,大兄。”
“吕氏、钱氏之辈在我府中骂定远公,不必去管,能让北疆之人都听见才好。”
毕竟也都是丰州竞标一事的对手,于家此次得罪了定远公,旁人也不能干净清白。
……
汝水南流入淮。
百丈之外,就是文庙。
整个郾城也因这文庙越发书声琅琅起来。
一户人家正住在汝水边上,闭上眼,皆能听到流水潺潺之声,白日里也能听到一众书生高谈阔论而过。
这户人家也是殷实门第,在这城中修了三进院落。
后院还养了几匹马,马槽里水草皆丰。
还有一个石磨,石磨刚被洗过,水渍还没干透。
如今正是马眠人睡之事。
马槽对面一破旧木屋里躺着一人。
“‘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庄周心无所拘,可化蝶,可成鲲鹏,可遨游环宇……死也死得坦荡。”
透过破败屋顶看见有星在闪耀于穹宇,这人笑了。
“可惜我被人所弃,被世所弃,不能自护己身,又被己所弃……咳咳咳咳……”
此人长发散乱,脸颊凹陷,已然是重病之态,偏偏双手还被捆在了一起。
咳得重了,连从草垛上坐起之力都没有,费力挣扎了许久,终于喘了一口气。
“咳……‘夏人殡于东阶,周人于西阶,殷人两柱闲’孔子犹知自己该停灵于何处,我一死,怕是……”这人冷笑了一下,“旁人不称我为人,只称我贱妇、弃妇,贱妇哉,非人也,不堪夏周,难称为殷,孔子也不知我该停灵何处吧?”
说完,这人吃力地依着墙坐了起来,双肩脏破的衣服遮不住身子,她的肩膀在墙上蹭出了红痕。
是的,是她。
她抬头看着星星,道:“如此星夜,能蹈汝水而死,倒比我如今体面百倍。”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是她房云卿此时情状。
看着星,她双眼渐渐迷蒙起来,仿佛又回到了被蛮族掠去的那些时日,那时,每日都有女子寻死,亦有女子死在不歇的蹂躏之下,她却还存了一口气。
她总还能背孔孟之道。
背了,就能信眼下之态并非长久。
蛮人无德,定有事败的一日。
起初,她是坚信不疑,后来……不背,她便活不下去了。
好在,后来她果然就被卫二郎给救了。
卫二郎手下的兵卒是夜里救了她们出来的,她身上趴着的蛮兵被一刀捅穿,血滋在她身上,是热的。
房云卿一下就觉得自己活了过来,拿起蛮兵背上的刀,跟着那些人往外走。
她那双手曾经只拿过笔,后来什么恶心东西都碰过。
那一日,她刚用自己的双手给两个被折磨死的姑娘合上眼睛。
其中一个才十三,小名叫若若,若若每天都喊着疼,每天都一身的伤,每天都哭着找阿娘,那日她终于不疼了,她大概见到她阿娘了。
她也用那双手趁乱砍了那个杀死了若若的蛮兵一刀。
砍上去刀拔不下来,她跌跌撞撞往外跑。
那群救了她们的兵衣着杂乱,只是臂上头上都绑着布条,他们从最不堪的地方救了她们,看也不肯看一眼,只护着她们走。
不过是走了一夜,那一路上,她们四十个人又死了两个。
是自尽的。
她那时想,为何要死呢?总有活路在前面。
原是她错了。
第60章 甘瓜 “你们可知我在此做什么?”……
传闻汝水乃是曾经女娲造人之地。
想来孔孟没有给她活路,黄土江河,总能赐她埋骨。
“二叔,您不该接我回来。”
自被卖那日起,房云卿常想起自己在北疆逃出生天后的日子,灰头土脸的兵卒落魄如乞丐,给她们的吃的用的从来干干净净,还将草鞋让给她们,凶悍的婶娘们粗鄙不识字,却教她们洗衣、生火,也给她们上药,女子营中是不许哭的,身子稍好些就要洗衣、喂马、牧羊……忙完了可以去坐着听兵卒们开会、学字,无论贵贱,也无人探问一个人曾经过些什么。
女营泥房连面白墙都没有,上面却写了四个大字:
“为己为人。”
她初时以为是互帮互助之意,后来才知道,是“为了自己去做个人”的意思。
告诉她这此事的姑娘姓越,穿着素朴,脸上有伤,也难掩容色秀美,身姿窈窕,她管着她们上下,被人们称作“越管事”。
“有个女子入营之后哭这自己有愧爷娘,几度寻死,拉着旁人也想死了,卫二郎就写了这四个字,营里也不许哭了。”
说完,越管事看了看她的手,问她:“可会写字?”
“会的,颜体、柳体、簪花……”
精通数种字体的房云卿被安排去抄写名单。
不用多好的字,只要记下活着的人,死了的人。
一天她抄了一千多名字,抄的手疼,第二日名单就被撕了。
一场恶战,那一千多人只剩六百了。
后来房云卿就学会一页少写几个名字。
只希望能有一页不会被撕去。
那群人打仗也并不是占了一个地方就占下的,而是常有转移,一度从云州到了麟州。
在麟州,房云卿见到了传说中的卫二郎,明明一看就是女子,旁人都称她卫二郎。
卫二郎刚受过极重的伤,面色惨白,穿着一件狼皮裘,一双眼睛看向远方的时候还是像狼似的。
“都说有个房文书字写得好,你是从庆州来的?庆州的羊杂碎实在鲜美,放些葱碎最好。”
房云卿不敢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她是刺史侄女,谁会让她吃羊杂碎?
可卫二郎说起来的时候,房云卿却觉得自己真吃了一碗羊杂碎,放了葱,极鲜美。
这样与卫二郎交谈,房云卿也只有过这一次,再后来风云翻滚,时事变动,她在北疆当文书的第二年夏天,卫二郎护驾有功,被封为定远公,那些穿着破烂衣袍野人似的兵卒,成了定远军。
卫二郎在京城未归,他叔父就找来了麟州,要接她回家。
爷娘都死在了蛮人刀下,她仅剩的叔叔霜雪满头。
“阿卿,女子总要归家。”她跟着二叔回了庆州。
“阿卿,女子总要嫁人。”她便嫁了人。
“阿卿……人生在世,终归要受些苦楚,叔父走后,你……”二叔说完便死了。
二叔的道理比孔孟圣人还多。
可什么道理都救不了一个会被卖掉的女人。
于经明知道她遭过什么才娶了她,二叔死了便又做受骗样子,把她折磨病了,又把她卖了。
这叫的黄西私盐贩子自以为娶了个人脉通天的官家女,没想到是个不肯替他去逢迎东都贵户的病秧子,不到一月他就失了耐性,锁了她在此处,白日就让她磨豆子做活。
原本望着星的双眼不知何时闭上了,房云卿的手指抠着一根草,仿佛听到有人破门而入。
接着,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奔波四百余里的卫燕歌终于在郾城汝河畔的黄西家找到了房云卿,此时已是二更时分。
黄西全家老小被塞了嘴摁在地上,卫燕歌抱着房云卿从马厩旁的草房出来,径直放到了黄家的正房之中。
“先灌一口热水,再去将疾医请来。”
“是。”
郾城的疾医已被两位兵士带到了门前,中衣外只罩了件粗袍,可见是被人从床上直接带来的。
“忧思伤肺,极怒伤肝……”疾医正要说几句医理,见床前人一抬头露出一双蓝眼,登时吓得失了声。
卫燕歌只一抱拳,道:“诊病,开药,劳您将人救回来。”
“是是是,自当尽力……”
说是尽力,也确实倾尽全力才能医救房云卿。
她有肺疾,又一直劳累,透过身上的破衣能看见她凹凸的肋骨,手指细瘦得只有骨外一层青紫的皮。
躺在床上,脉息几近于无。
卫燕歌掏了钱让疾医尽管抓药,人参灵芝若是用得上也不用吝惜。
她也没忘了使人回去报信,路过河南府时就留了人,两骑斥候各跑二百多里,终于将消息传回了洛阳。
卫蔷在洛阳城内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将于崇府上围了整整一日,定远军终于要撤下了。
“国公大人,既然事情已了,请随卑职入宫。”
卫蔷伸了个懒腰,从于府前的胡凳上站了起来。
今日的康俗坊比昨日还热闹,可惜卖甘瓜的老汉是不敢进了,因为于崇、于岌连着来于府饮宴的众人都没上朝,定远公擅动私兵围堵朝廷命官宅邸之事终于闹到了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