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一直死死地盯着定远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她又如何甘心?
“罢了,几个月的俸禄也不必了,罚了又有什么用?拟旨召定远公世子归朝,定远公行事无状,生性狂悖,难行教养之职,我要替我那死了的大兄好好教导我那侄儿。”
站在堂中的卫蔷笑出了声,一身紫衣随着她轻动:“管不了大的,你就想在小辈身上逞威风?罢了,我也想为瑾瑜在东都聘一贵妻。”
卫薇冷笑:“贵妻?那你只能在皇亲里找了,毕竟两京世家未嫁之女都成了你北疆女官,怎么也称不上是‘贵妻’了。”
……
定远公府后宅,年纪稍大的秋部小娘子正听着伍夫子讲:“乘,散全则为积分,积分则与子相通,故可令相从。”
就见崔教授从院门进来,面上带着笑。
又过片刻,伍晴娘终于讲完了今日之课,对着崔瑶点了点头。
崔瑶走到众人面前,她这两日操持府中一干事务,也丝毫未见狼狈之态,一身竹青罩衫陪着琥珀色下裙,别有一番灵动风流之态。
“这两日府中忙乱,如今已经忙完了,我知你们中有消息灵通的,早与每日送饭的女婢来往亲密,知道了其中原委。”
她的眸光从薛洗月、陆明音面上划过,嘴上犹是笑着的。
两位小姑娘都低下了头。
“房夫子之名,昔日在东都也彰于闺阁,她也曾被蛮族掠去北疆,关于她被卖之事,你们有何见解?”
有一郑家小娘子看了看郑兰娘,问道:“请问房夫子,还……还在人世?”
崔瑶点点头,笑着说:“承影将军去得及时,她肺病极重,现下还是活着的,已经请了疾医。”
“太好了。”那郑家小娘子满脸喜色,“房夫子定能否极泰来!”
直到去年春房夫子辞馆去了邢州,郑家这些姑娘已被她教了两年,总有几分挂念。
那小姑娘又道:“大伯娘说房夫子被蛮族掠去,被她郎君知晓,她定然是活不成了,幸好幸好!”
她所说的大伯娘就是郑兰娘的母亲柳氏。
崔瑶没有看向郑兰娘,只问:“你们可知,柳夫人为何说她活不成了?”
院中立时静默下来。
树影下,一姑娘陡然冷笑道:“崔教授不过是问我们可知己身为何在此处罢了。说来说去,不过‘身不由己’四字。”
这位姑娘就是陆明音。
崔瑶走到她面前,道:“‘身不由己’?何解?”
陆明音站起来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自炎黄至今,只武氏一人为君,可谓是女子不得为君,不得为父,不得为夫,生死性命皆在旁人之手,自然是身不由己。”
站在昔日卫蔷住过的院中,头顶一树银杏的扇叶,陆明音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定远公曾言,她自省己身,自认无谋事之智,无决断之心,无行事之能,可天下间有几人盼自家女儿有谋事之智、决断之心、行事之能?陆氏世代行伍,以军功立身,内宅女子也将《女诫》置于案首,‘生男如狼,犹恐其尪;生女如鼠,犹恐其虎。’”
说完,她又冷笑。
“班昭书此言,于己身却修《汉书》、为后妃之师,乃至代邓太后处置政事,难道竟是以柔顺二字而成?”
陆明音从小随着祖母住在已不属于自己家的保宁县公府中,被教了满肚子的柔顺谦让之道,她也本以为清静自守便能安身,可那又如何?陆氏家门一开,她不过天地间一身不由己之人罢了。
她身侧,崔瑶抚掌道:“说得很有几分意思,还有谁想说?尽可直抒胸臆。”
薛洗月也站了起来:“崔教授,房夫子身有财物,却无可依凭之人,自然被谋财害命。”
谋财害命?
有几个小娘子不禁转身看向她。
薛洗月十二岁就替阿娘操持家事,对“钱财”二字颇为上心。
“北疆之外,女子不能参军,不能科举,不能选官,想要护住自己嫁妆,只能靠着其他亲眷,就如房夫子,她叔父一死,于经便动了谋财害命之念。归根究底,乃是女子在这世上并无根基,前唐均田制,天下人人有其田,除了女子,后有两税制,田通买卖,却令各家越发聚敛田地,一女子出嫁,纵使是世家陪送嫁妆,所得之田亦远不如其兄弟,至于普通民户,不过一无地之人从一家到另一家接着耕种织补,烧火做饭罢了,至于过得如何,只看这人家是人是畜。女子生前死后难有姓名,可想子孙后辈亦不需其姓名,毕竟田亩财产、家传爵位皆属其夫。”
郑兰娘已然瞪大了眼睛,她自幼聪慧又不甘人后,自从重新振作,她身为春部助教,在心中总暗暗将自己与其他助教、队长比较。
薛洗月是她表妹,郑兰娘对她的心思极为复杂,从前在家中觉得她是乡野丫头,后一同进了上阳宫又十分愧疚,待到了定远公府,薛洗月处处拔尖,得了定远公青眼,她又有些不服气,诸般糅杂,她心中只有不能输给薛洗月之念。
至于陆明音,郑兰娘从前也见过,没想到昔日不声不响之人,到了定远公府却锋芒毕露起来,也让郑兰娘极为惊异,暗中视作对手。
可今日陆明音与薛洗月所言,她想都不敢想。
不,她也想过。
她也想过,若自己不是郑家女儿,而是自己那样样平庸的二兄,爷娘会不会也看着她在上阳宫中受苦。
她也想过,若自己能张罗家中内外,手握田亩账册,是不是就不会遇到“蒲团生灵芝”?
她也想过,若自己是郑家二郎,来日选官登堂,那些太监宫女可还敢磋磨她?
她想过的,只不敢深想。
“各位放心,北疆田亩入册,男女均等,为将为官,只看功勋,不看男女,为虎为狼,各凭本事。”
说话之人斜倚在院门处,穿着一身团花紫袍,发冠解了,一头长发只在头顶一束便垂了下来。
腰间一把长刀悬着。
面色似笑非笑,一双明眸如含长庚。
正是北疆之主,绝世虎狼——定远公。
第62章 初来 “我愿给定远军做一辈子的文书!……
卫蔷自己在于府门前周旋一日夜,也没忘了与她同守于府的承影部一百多兵卒,正好于家被她刮了地皮,卫蔷便说连着三日都给士兵们两餐加两个肉菜。
今日不算在三日内,想着一日夜的辛苦,也让厨房给所有人张罗些能垫肚子的。
这是她去宫中之前就吩咐的,等她回府已做了一轮出来。
大厨娘原想做抹了肉酱的胡饼,卫清歌倒是有了个主意,将猪肉、鸡肉和着葱姜搅合做成盆的馅料,面团擀成大饼,铺上馅料卷起,成长条状卷在木笼上,层层木笼屉摞起再上锅蒸制。
细听了此法,大厨娘觉得可行,便依言照做,四尺宽的木笼屉上麦粉卷着肉酱盘踞如长龙,蒸出来之后切开成块,先闻肉香四溢,又见肉汁沾着油花层层流下,浸透了内中面饼。
厨房热气冲天,一笼笼饭食裹着白气被端出来,瞬时便被分列在两旁道上的士兵分了个干净。
承影部十人一队,每队有队长,队长领了伙食先分士兵,待士兵每人都有,才取自己那份。
他们中的大部原本在城外驻守,因世家女被送来定远公才入府戍卫,有他们在,不仅前些日子那些粗糙的桌凳是他们所造,连厨房院中泥造以烘烤胡饼和各种肉的窑炉、眼下用来蒸饼的木笼也都是他们造的。
来往多了,厨下众人对这些兵卒也生出了亲近之情,将蒸笼递出总会嘱咐两声“小心莫要烫着”。
刀口舔血的承影部又怎会怕烫?不争不抢,一笼笼夹了肉馅的蒸饼送进他们腹中连点声息都没有,再看他们,仿佛没吃似的。
如此几次,仆从们吓得目瞪口呆。
大厨娘倒觉得平常:“行伍之人哪似我们,一身筋肉全要力气,自然吃得多,前些日子我们给他们做了两菜,三百个胡饼送进去他们还自己起灶吃粟饭,今日国公大人说要管饱,他们总算能敞开吃。”
转身又挑了四条猪后腿摆在案上,利落剃了骨,对外面喊到:“清歌姑娘,挑两个刀快些的来帮忙,我这肉酱跟不上了。”
卫清歌原本在看着人和面,听了话就乖乖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带了两个高壮的汉子。
大厨娘将案与刀交了出去,甩甩手道:
“也不必剁得太细。”
抽了一条巾子放在颈间,大厨娘又去调馅,偌大厨房上下十几人皆忙得脚不沾地,脸红耳赤,仿佛灶上蒸着的是自己一般。
“大厨娘,国公大人回府去了后院。”
“那正好,此批起灶,也将女学那份送过去。”
给士兵的蒸饼多切成三寸宽,一笼几十块,到了女学那边,蒸饼每块只寸宽,还特意卷得细了些,一笼切出了上百块,只最中处留了三寸宽的三块,待送到学中,卫蔷一看就乐了。
“这几块一看就是给我的。”
她拿起一块托在手里,看着学生们面前那每块娇小玲珑如点心。
卫蔷想了想道:“你们可想学些武艺?”
“咳。”旁人还未如何,崔瑶举到嘴边的蒸饼又放下了。
卫蔷吃下一口蒸饼,面对众人目光笑着说:“燕歌不善口舌,这些日子给你们讲的不过是些琐碎见闻,如今校场也修整出小半,我看你们两日去一次也就是去喂喂小鸡小羊,不如真将武艺学起来,如何?”
小姑娘们面面相觑。
“国公大人,我想学!”说话之人是郑兰娘。
还有一十二三岁小姑娘径直站起来:“国公大人,您从林氏所学的剑法,可教我们吗?”
卫蔷一愣,看着那双目都在发光的小姑娘道:“你是钱宝宝?钱氏娶了叶氏女,你娘可是叶拂儿?”
那小姑娘点头道:“家母小字拂儿。”
“那你母也算是我同门师姊,也难怪知道我学剑之师承。你们若想学,就让清歌教你们,林氏剑讲究迅疾精简,心中无杂念,真说起来,如今清歌倒练得比我好多了。不过要学林氏剑,身子根基得打好,如你们手中这卷了肉酱的蒸饼,这么丁点大,一顿总得吃七八个,才能去学林氏剑。”
小姑娘低下头,看看自己面前碗中的蒸饼,神色顿时愁苦,郑兰娘听着,也觉得为难。
卫蔷三两口吃完了自己第一块蒸饼,笑着说道:“慢慢来,有心多吃多练,总能吃下去的。”
“国公大人,十七八岁也能学武艺吗?能学爬墙吗?”
听见薛洗月的问题,很多小姑娘抬起了头。
“爬墙?”卫蔷有些不解,“你爬翻墙做什么?”
薛洗月大声道:“我想学破窗、爬墙,若是落到房夫子的境地,总还能跑。”
“跑?”卫蔷挑了一下眉毛,笑着问,“跑去哪里?”
“自然是跑到国公面前。”薛洗月竟说得理直气壮,“房夫子遇到了国公,不就得救了吗?”
“哈哈哈。”卫蔷笑到放下了手里的蒸饼,她站起身,拍了拍手。
“那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有一‘房夫子’跑到你面前,你也能救了她呢?”
薛洗月看了看自己的手:“我……”
卫蔷已经走到她面前:
“财势权力,武艺手腕,这些东西握在手中那日,你就会知道自己要学的本不该是爬墙之法。”
暮色四合,晚风渐起,霞光映在定远公的脸上,而她在笑。
她笑着翻开薛洗月面前的《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