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每日配图教写一个字之外,还有几张白话告示,一张是说瓦窑在招新工,一张是说今年城中多了二十七头牛犊,还有一张说的是如何给棉除虫。
裴道真看着,手指轻点第一份:“糊口。”
手指点第二份:“器利。”
第三份:“提智。”
再重看回那大大的“粟”字,和一旁的水缸,裴道真赞叹不已:“北疆,养民、育民、抚民之地也。”
“想要养民、育民、抚民也要靠百姓辛苦劳作……”说着,越霓裳看向城外的山坡,“天色还早,裴大人先去城外看看可好?”
那自然是好的。
裴道真此刻宛如回了学中,看着漫山农田、道上行人,哪怕是一条在屋顶睡觉的猫都觉得颇有深意。
明明已是初夏,春耕已过,田地里还有人在忙碌。
越霓裳指着一片新开的土地道:“春种之后百姓又开了两千亩地,种棉已然晚了,便种了粟和瓜果。”
裴道真蹲下捏了一把湿润的土地,看向远处,一巨大的木水车正缓缓从河里往上提水。
“正是因为能建起这水车,百姓才愿意来山上开地,去年冬天虽然有些旱,今春雨水却不错,冬麦和新种的粟都生得很好。”
越霓裳生了一张美到摄人的脸,却熟知农事,见裴道真还要往田地里去,便说道:
“裴郎君,此地多沙,开垦成田必然要施基肥……”
基肥?
裴道真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话中之意,看看脚下农田,他笑了一下道:“五谷轮回万物生发之地,所产之粮也要入口,有何不可碰的?我倒觉得此地清新得很。”
越霓裳身后两位应州官吏皆被他说得笑了起来。
裴道真还真去了农户身旁,求能推两下那犁。
那农户抱着犁如何也不肯,口中道:“这位郎君莫要为难于我,这宝贝我可不敢出借。”
见了穿着锦衣的裴道真,他竟也毫无畏色,甚至还与越霓裳身后两人都打了招呼。
越霓裳走到一旁说道:“这是曲辕铁犁,农户从农部租来的,他们定然不肯借……”
铁犁?
裴道真顾不上去想北疆的民吏关系,直接蹲下看向那埋在土里的犁铲,沾满泥的犁铲被他用袖子擦干净,果然露出黑色的铁,银色的铲尖甚是锋锐。
“北疆竟然用上了铁犁?”
铁器昂贵难得,连世家田亩之上用的也都是木犁,铁犁对裴道真这世家子来说都可是想都未曾想。
尤其是如今的大梁,盐铁废驰,铁价飞涨,朝廷造新兵器都捉襟见肘,想要将铁制的犁铲普及于民,实在是妄想。
再看那犁不仅小,样子也与寻常不同,曲臂向前甚是美观,裴道真啧啧称奇。
“这犁定是有高人改进。”
越霓裳道:“这是曲辕犁也叫江东犁,是有人从吴越专门买来仿制而后改进成如此样子。”
“吴越?”
裴道真看向四周,忽地笑了一声:“朝中诸臣皆以为北疆荒僻闭塞,谁又知道真正闭塞无知的乃是他们?哈哈哈哈!”
而他裴道真所追随之人,不仅有执政之胸襟,有灭敌之决心,亦能低头体恤百姓、转头博别家之所长,此他之大运也!
赶在天黑前一行人下了山,裴道真对越霓裳道:“越管事,你与我说想出那洗手练字之法的人是一童学老师,我可能见见?”
此事不难。
越霓裳直接将他带到了城中一处童学之中。
裴道真本以为自己能看见仁善多智的老者,没想到所见的却是一不到二十岁的姑娘。
这姑娘生得一张有尖下巴的圆脸,肤色黝黑,手指粗壮,膀粗肩宽,穿着一身褐色布衣,若非一身书卷气,看着与寻常田间农妇别无二致。
“我就是想出了让人洗手练字的王无穷,见过裴郎君。”
“王无穷?书山无穷,天下无穷困之人,好名字!”
裴道真没想到这么一位小娘子竟然有如此一个名字。
王无穷双手并在身前,笑着说道:“小时穷苦怕了,随着连夫子学了写字之后便给自己起了这般名字,如今不求书山,不求天下,但求自己与所教孩童都能暖衣足食。”
这般小娘子与自己的儿子年纪相当,却能想出那等惠民之法,说话又斯文条例,裴道真敬重之外又添了几分喜爱之意。
“越管事,待丰州事了,可否让我在这童学里也教几天书?”
越霓裳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包粟糖,正递给童学中另一老师,听裴道真这般说,她道:“裴郎君若是想要与王助教在此共事,怕是要失望了,云州女子州学将成,王无穷诗文通达,对身边诸事体察入微,又善以小事讲大道,两年间所教童学成绩在应、云、蔚皆是一等,已被选为州学助教,下月便要赴任,麟云两处女子州学之中,她是年纪最小的助教。”
裴道真连忙退后一步行礼道:“王助教年少才高,敏思厚德,才有如今擢升之喜,可喜可贺。”
被这一蓄髯长者如此恭贺,王无穷终于显出了几分少年羞赧之态。
“裴郎君不必如此多礼!”
她也行了一礼,也是直手礼。
裴道真直起身哈哈一笑,道:“北疆着实好地方,如王助教这般少年人能不论出身、不论男女、不论年纪,只看功绩便得晋升,也难怪处处朝阳初升,显勃勃之态。能在北疆为一官吏,幸也。”
在他身后,越霓裳勾起唇角,浅浅笑了一下。
也非欣喜,只是想到了此刻的卫行歌。
在北疆为官吏是幸事?
若是知道裴道真是如何想的,卫行歌怕是会说一句:“裴大人真是天真可爱。”
“同光六年,你与御林军三校尉喝酒,是在招袖坊,可有招妓?席间说了什么?”
二更时分,骑了一日马的卫行歌坐在一无靠背的高凳上,眼前亮了一盏油灯,他对面坐了四个人,每人背后墙上有一灯,面前有一案几,上面堆满了纸张,正对着他从前记下的所做所行一一对照盘问。
发问之人说话急且厉,宛若审问犯人。
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卫行歌认真回忆,道:“未有招妓,所说乃是东都禁军部署一事,席间多是韩校尉抱怨禁军空饷一事。”
“你当日带了谁去?”
“应是李财多。”
有一人将他所说记录下来:“我们会在询问李财多的时候一一对照。”
满脸疲色的卫行歌轻轻点头。
此处是云州定远军胜邪部驻所,如这般暗室共有三十七处,今夜,这三十七处暗室都灯火不熄。
胜邪部,定远军中人数最少一部,也令十数万定远军闻之色变。
昔年,欧冶子铸剑,曾道:“吾每铸一剑,便铸一恶,故此剑名曰胜邪。”
定远公以“胜邪”名此部,正是盼此部能扫尽定远军中诸恶。
卫行歌带回来的五百人,连同他自己被打乱队伍次序逐个接受“询问”,身为主将的卫行歌已经在此处坐了足足两个时辰,回答的询问数以百计。
这些问题多是他某年某月某日见了何人,说了什么,可有悖定远军军规,他在东都四年,有些事太过久远,根本记不清楚,可他稍有含糊,面前之人便会追问不休,直到他将一事讲明为止。
一直这般下来,铁打的人都熬不住,他头脑渐渐空白,回答得越来越慢,只靠一口气强撑着。
眼见卫行歌交代之事已攒出了两寸高,主询之人对身旁之人点了点头,那人带着一摞纸出去,不多时,一女子走了进来。
这女子约有二十五六上下,生得极瘦,显得眼睛很大,一头束在脑后的发辫只到颈部,长颈窄脸,颧骨微挑,陪着一身青黑斜襟袍越发显出了几分凌厉之气。
一见她,卫行歌有些吃力地笑了:“雅歌。”
卫雅歌盯着他,只冷声道:“纯钧部卫行歌,你所统五百兵士,嫖娼者二十二人,酗酒者二十七人,参与私斗者七十六人,与人私下勾结者七人,共计九十七人,你身为主将统管不力,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卫行歌猛地从凳上站起:“绝无可能!”
卫雅歌将一摞纸放在他面前。
“截止此刻,你部还有一百四十四人未接受询问,可如今也已有近百人触犯军律。”
卫行歌低头看了一眼,又看向门口处,一汉子正站在那。
是他的副将宋岳。
“行歌……雅歌副将所说,是真的,宋充……嫖娼酗酒,亦挑起私斗……”
宋充乃是宋岳族弟,也颇得卫行歌信任,大家私下兄弟相称,谁也没想到,他在这四年间竟然就成了如此样子。
“嫖娼一次,杖百,逐出军营,收回军属优享之田亩,发现时已犯两次以上,斩。酗酒同例。私斗者视首从定罪,与人私下勾结者,斩。”
卫雅歌看着卫行歌,她的声音如这暗室一般晦暗冰冷。
“你麾下宋充及其中十六人,必死无疑,云州所驻定远军都将看着他们被斩首示众。”
十八岁到二十二岁,朝夕相处的兄弟,一起想着回北疆杀蛮族的兄弟,困在东都互相开解乡愁的兄弟。
他把他们带回来,就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死。
卫行歌只觉得自己胸口都要裂开了。
眼也不眨地看着他,卫雅歌幽幽说道:“卫行歌,你带着他们去东都,好不容易带回来只能看着他们死,这样的定远军,你还想呆么?元帅说了,以你之功,可当平州守军,倒是安乐清静。”
今年才二十二岁的年轻人猛地抬头,他的眼已赤红。
“我统军不力,按律当罚,多少刑杖,你们只管打来!再犯下次我自请除姓!”
“可我是定远军之人!我死都是定远军之人!我只会死在冲杀的战场上!”
他要为元帅拿下白山黑水,不到那一日,他绝不退后一步。
第64章 同袍 “我爷娘阿姊死在蛮人手里,我死……
卫行歌带回的五百人被打散又抽签,三十余暗室前长长一条甬道,一门入,一门出,绝不给被质询之人彼此说话的机会。
卫雅歌带了宋岳来见卫行歌,也算是对他照顾了,看着卫行歌面色晦暗,她又说道:
“洛阳风暖,吹酥了不少人的骨头,怕是也扰动了不少人的心。你要留在定远军,今日就要将收尾之事做好,几人处死,几人受刑,为何会死,为何受刑你要与一众人等都分说清楚,不能让其余的人对军规生出怨怼之心。”
此时,卫行歌的后槽牙紧紧咬在一起,唇舌喉皆有血气。
“我会做好。”
正在此时,屋外传来一声惨叫,接着有人奔跑大喊:“关门!有人伤人挟持欲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