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再回转回来,天已经亮了。
飘飘扬扬的雪不知何时也停了。
古求胜揉着额头,将簿册放在了她的面前。
“五千叛军,里面有一千五是韩复舆带来的,三千五是跟着程瑅和余庚等叛将附逆的,我们杀了两千四百余人,剩下的两千多关在他们从前的牢房里,几乎未有人逃脱。”
“竟剩了这么多?”龙十九娘子拿起簿册翻了翻,眉头皱了起来。
“咱们的伤亡,有些多。”
“是,咱们折了七百多同袍,还有一千人带伤,一换三,不管是去年、不,前年在胜州打遥辇氏,还是去年申屠休攻营州与迭剌部,这战损比也差的不大了。”
古求胜坐在州府大堂的胡凳上,明明年纪只有龙十九娘子的一半不到,看起来却更像是连夜奔波激战的那个,她低声说:
“虽然是硬碰硬的攻城战,可咱们先有热气球,又有火油配冲天火,破门用的是火药包,可以说事事齐备,但是伤亡却比预估要高,我问了几个受了伤的兵士,他们说,看见杀的不是蛮族,刀就有些砍不下去。”
龙十九娘子在一旁坐下。
看见古求胜的手边放了几个凉了的胡饼,她拿起一个啃了一口。
“不行,元帅派咱们南下,仗不能这么打下去。”
她说道。
……
听到敲鼓集合的时候,刘规正骑马在绛州城街上巡防。
他是定远军湛卢部的一名普通兵士,昨夜他们没有被指派去攻打临近县城,便轮番在绛州城中巡防寻找韩逆的余孽。
绛州城里户户家门紧闭,刘规偶尔抬头看过去,能看见墙后偶尔露出的脑袋。
有个小孩子看过来,他对着那小孩儿眨了眨眼,那小孩儿被吓坏了似的,一下子就把脑袋收了回去。
“哒哒哒。”
骑在马上的刘规低下了头。
他今年二十岁,当了四年兵,去年夏天还随着将军出长城驱赶桑干河岸边的蛮族部落,自从当了定远军的兵,他还从没在百姓这受过这样的冷待。
说实话,千里奔袭他不怕,可他现在有些想回北疆。
鼓声响起,他立刻想到是不是可以撤兵回家了,连忙驱马往州府衙门前赶去。
龙十九娘子召集的是城中巡逻戍卫的两千兵士,绛州府衙大且开阔,门内外站下两千人马绰绰有余。
她已经解了铠甲,露出了一张略有些沧桑的面庞,脱了铠甲下了马,她看起来身量中等,既看不出如龙源将军符婵那般的精干,也不像承影将军卫燕歌一样高挑,她仿佛就是个很寻常的妇道人家,走在路上让人可安心问路,若是卖些胡饼蒸肉之类,你也不会觉得她会缺斤短两。
可就是这般平平无奇年近耳顺的女人,她是北疆数万湛卢部的主将。
此刻,她的身边有一妇人正穿着一身麻衣,抱着怀中的孩子面色苍白。
“许娘子你别怕,你要找那姓魏的狗……仇人报仇,总得让这些将士知道你受过什么委屈,然后,他们自能用刀剑替你报了仇。”
这些话,来的时候,许娘子已经都听过了。
深吸一口气,她的手在孩子的背后攥紧成了拳头。
“各位壮士,我娘家姓许,夫家姓李,我家郎君李诘家中世代住在绛州曲沃县,家中小有资财,七年前,绛州刘学政看中我家郎君才学,便许他入州学,可没想到,当时有一人名萧础,嫉妒我家郎君才学,便趁着我家郎君归乡成婚之时将他写的诗文据为己有,待我郎君返回州学,自己所写诗文都被冠以‘萧础’之名,不仅如此,萧础还擅改他诗文内容,自称从前格局太小,改过之后方是大义之言,他又偷又贬,我家郎君如何能忍?便一纸诉状告到了刘学政处。刘学政刚正不阿,多番查证,验明了那些诗文都是我郎君所做,将萧础赶出了州学。我郎君本以为此事已了,可没想到,萧础离开绛州,就去了延州,后来投奔了彰武节度使,此番彰武节度使造反,他就跟着韩家的人一起打回了绛州。”
许娘子的身子在颤抖。
她低下头,仿佛想靠看着自己孩子的脸,让自己的头脑清明起来。
“我家郎君在州学做助教,那日突然回家,让我带着孩子躲起来,他告诉我在叛军里看见了萧础。”
再次说起这个名字,许娘子的牙关紧咬,似乎恨不能生啖了此人。
“我便带着孩子躲到了大兄家里,没两日,我便听说我郎君出事了。”
她抬起头,脸上已经全是泪水:
“各位郎君,各位壮士,各位英雄,我求求你们,求你们一定要杀了萧础,他盗我郎君诗文,就逼着我郎君将他从前写的诗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再吃进嘴里,一边吃一边说‘谢萧大人赏赐’,我郎君不肯,他便砍了我郎君手指和脚趾,我郎君是活活疼死的。还有人曾因土地之事与那萧础有所纷争,他就将人杀了放血,说血流过的地方才是那人的……还、还有刘学政,被生生钉死在了绛州州学的大门上。”
说话时,许氏已经泣不成声,一旁古求胜叹了口气:
“我按照许娘子所说去寻了其他受害各家,都已无活口。”
全场默然。
定远军将士并非未见血的,此时也觉得惊悚可怖。
那是何等样的一个恶人,他做错了事,旁人惩处了他,他竟然就要别人全家性命!
蛮族屠戮百姓穷凶极恶,这人也……也是个恶贯满盈之徒。
召来一女兵将几乎瘫倒在地的许氏送进府衙中休息,龙十九娘子一屁股坐在了绛州府衙的门口的台阶上,手肘撑在膝盖上,她看着自己前后左右的将士,这是她从无到有带出来的队伍,当年她为了给自己的父兄报仇,抛家弃子,用嫁妆换了十九副铁甲招徕人马在朔州做起了杀蛮人的买卖,那时她有今朝没明日,可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了一军主帅。
那年她四十七岁。
也没想过,她龙衣衣叫了这么多年“龙十九娘子”,连自己真名都快忘了。
“我与你们讲过吧?我阿父本也是云州一马商,因为不肯为病马出具保书,蛮族打来的时候有人引了蛮族屠戮了我全家。那时我侄女刚生了儿子,我刚当了姑奶奶……后来我看见我为她打的金簪,给我侄孙的出生礼,都落在了蛮族骑兵手里……我为报仇离开夫家的时候,我亲生的孙儿都九岁了,到如今刚好与你们年龄相当,今日听了许娘子的事,我就想起了我自己。”
“各位,你们从军不过数年,元帅一手打下了定远军的根基,让你们一进行伍就知道自己要杀的是蛮人,因为蛮人侵占咱们的土地,杀戮咱们的百姓,让当父母的失了孩子,让当孩子的失了家,现在我们得想想,若是,我们的敌人不止是蛮人呢?有旁人,侵占了百姓的土地,杀戮我们的百姓,让为父母的,为孩子的,为夫妻的,都像许娘子,像那些被那个畜生,随便扣钱,我就得骂!那萧础就是个畜生!说他是畜生我都辱没了畜生家的门庭!像那些被那个畜生毁了家业、夺了性命的百姓,我们能只看着吗?”
她说话时大方地摆了摆手,那文书抱着纸笔站在一边,却丝毫未动。
见状,龙十九娘子笑了一下。
“我们都得想想,我们的敌人是谁,他们为什么成了我们的敌人,就像这姓韩的,我们与他对战厮杀是因为什么呢?你们古文将去查过了他们的账本,绛州周围村落里的这些百姓,被人拉了充兵丁的,现在还在陕州战场上,不仅没了人,也没了粮食,绛州百姓连种粮都被抢走了,眼看就要开春,他们这一年里吃什么喝什么?没人替他们想过,所以我们来了。”
一群年轻的将士们都很安静。
“开战之前,我说你们进城得看看,你们看见了什么?”
刘规小心举起手:“将军,我看见百姓都关门闭户,根本不愿意理我们。”
龙十九娘子抬手遥指着刘规:“他们为什么不愿意理你们,用你……的小脑袋好好想想,他们见过你们吗?他们知道你们吗?他们只见过上一个骑马进了绛州城的,就是默许了萧础草菅人命的这等……!他们如何不怕?”
刘规悄悄低下了头。
他好像懂了些东西。
“天下间还有萧础这等人,还有韩氏这等人,还有其他草菅人命侵占百姓之人,他们就是定远军的敌人!他们是汉人,他们也是敌人!”
长出一口气,龙十九娘子从石阶上站了起来。
“你们还记得吧?我跟你们讲过,元帅怎么用一句话就把我拐回定远军的。”
“记得!”
说起元帅,一众人明显士气一振。
“那我在这时候再跟你们说一遍!”
“我被元帅救了,问元帅为什么非要打下整个北疆,她说……”
这真是听烂了的故事,刘规跟着自己前后左右的同袍一起大声说:
“因为风告诉她,远方还有母亲在哭泣。”
龙十九娘子哈哈大笑,她大声问道:
“萧础当不当杀?”
“当杀!”
“我们应不应该南下?”
“应该!”
“我们如何能救了更多人?”
“杀敌!杀敌!杀敌!”
整座绛州城都听到了将士们的呼啸。
有紧闭的门扉悄然打开,又很快关上了。
下午,年轻的定远军兵士继续骑马巡视,又有小孩子偷偷趴在墙上看他。
刘规停下马,抬头笑着说:“嘿,小孩儿!我知道你是看我的马呢,我这马叫刘乌云,好看吧!”
第115章 上元 “娘娘不必着急,凡事慢慢来,才……
“一日克两城,全歼两万逆军,逆贼韩复舆、韩复图授首,呵,几月间重创了中原各处节度的韩逆在定远军面前宛若纸糊的一般。”
手中拿着奏报,皇后看着满朝文武,冷冷一笑。
“定远军搜遍两州,找出了十几个还活着的县令州官,无一不是出身世家……”说话时,皇后将奏报递给一旁侍立的太监,低头整了整头上的宝簪。
最初奉玺听政的时候,卫薇虽然穿着皇后的朝服,她也依然头饰简朴,妆容素淡,即使坐在珠帘后面也能让人觉得她眉目言谈皆是温文,到如今,她头上金玉繁丽,脸上妆容明艳,端坐在御座旁,俨然这明堂的另一个主人。
她看向朝堂上为数不多的世家朝臣,那些人都垂着头,
数月来她将于崇等人关在上阳宫里,趁机大肆提拔寒门出身的朝臣,到如今这朝堂上她说话已经越发掷地有声。
也不是没有人反抗,今秋收粮之后各地报税皆有不足,奏报上要么是旱要么是涝,也有世家出身的太学学子请愿请放了他们被困在上阳宫的叔伯祖父,还有三省六部十监八寺中被世家把持的各处消极怠工,或者频频出乱。
卫薇只用一招,她将那些人全都打成了韩氏叛逆的同党。
为了充盈国库,她还令被关起来的一众世家筹钱自赎,加上从北疆送回来的数百万,到如今国库中已经有了价值千万的钱粮,足够支应许久,这就是她在朝中越发横行的底气。
明堂中静默无声,她轻声说:
“韩逆敢反了我大梁,杀我大梁官员,却不敢动世家子弟,看来也是等着与各家公分天下……”
此言诛心,朝堂上跪倒了一片。
皇后冷冷一笑。
“中书省丞相。”
陈伯横出列。
“起草诏书,定远军平叛有功,几位带兵的将军皆授朝中将军衔,累功进柱国,责令前晋州別驾暂代晋州刺史一职,前太平县令暂管绛州事务,定远军南下奔袭,人疲马乏,两州之地不惜钱粮尽力奉养,不得怠慢。”
谁都知道晋州和绛州的钱粮也被叛军搜刮的差不多了,但是这话总还是要说的。
陈伯横点头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