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卫蔷牵着马,笑了笑道,“北疆诸多律令,确实无人比你更懂,让你来出题是应当应分之事。”
“哈。”越霓裳笑了一声,她一只手举着灯笼照亮前路,另一只手抬起来,手指抓住了卫蔷的衣袖,“若是后世人知道我这个老舞姬居然出书阐释北疆律条,还给科举出律令题……想想就精彩。”
卫蔷知道她到了暗处格外看不见,拉住了她的手臂说道:“当过舞姬的人也能当北疆的鱼肠部主事,当北疆定远、安民两法的释义者,若这也算精彩,那北疆精彩之处数不胜数,值得他们后世多写几本书出来。”
越霓裳哈哈大笑。
不笑的越霓裳总被人当冷美人,笑起来的越霓裳真的很像是一支红梅盛开于堆雪。
笑完了,她问:
“那阿蔷你怎么不告诉旁人那《林冕刀法》是你写的?我竟未见过比你这还孟浪的律书!好好一本书,竟然起了个刀法的名字,若是后世人见了,只怕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是你写的。”
道旁店家都关了门,有野猫从墙上轻手轻脚踩过,巡逻之人路过,看见卫蔷,对她行礼,卫蔷点头还礼,才说:
“我的书又不是为后世之人写的,能让如今之人知道诸般律令如何而来,已经是极好之事了。”
卫蔷自认给律法书起名为刀法也是无奈之举,从她举事以来,她治下重武轻文之风一度愈演愈烈,卫蔷便别出心裁,将书名改成了《林冕刀法》,不为别的,只希望那些想要学武从军的少年郎们翻开这本书,能对她的律令条款生出些兴致,再不济,让他们能懂些法也是好的。
林冕是她师父林凝光装扮成男子时候的名字,她师父也是个淘气之人,两人一同扮成男子,她是绝不肯说自己与卫蔷是父子的,也正因此,卫蔷就叫“林昇”,让人一看名字只以为是兄弟。
想起了自己的师父,卫蔷又想起了顾予歌。
“我本想从洛阳回来的时候去一趟长安,没想到时事变化,韩家这么早就动了手,我就只能赶紧回来了。”
越霓裳看着天上的星星,缓缓道:“韩家收养了赵家小崽子的事咱们早就知道了,造反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倒是西北……羌人想以战求和,大将军却动了真火,是真想将羌人打服不可,如此一来,只怕是要打打停停,停停打打。”
“我们从前以为薛重是老了,没想到他不是老了,只是比从前更能忍。”
想起在西北的战事,卫蔷摇了摇头:“前两日薛重给我写信,要用三万军马再换我定远军一万精兵,信上说这一万精兵要穿过丰州攻打羌人背后。”
“你想答应吗?”
卫蔷缓缓吐出一口气:“既然要动手,我想顺便联络瓜州张家,若有合适机会,直接拿下甘州乌护。”
越霓裳停住了。
片刻后,我们堂堂鱼肠部总管、《霓裳解法篇》作者、北疆律令奠基人之一,抱着灯笼痛苦地蹲在了地上。
“一年六个月,我一日也没休息过,你去东都每日吃吃喝喝,诸多事情都要我先替你处置一遍,再挑着要紧的转给你……你打营州,之后还要继续东进海东国和室韦,要是再西打甘州,我两三年又不得休息了!”
越霓裳并不怕累,也并不怕吃苦,可这般星夜,这般清风,这般人物两静,她竟然就从卫蔷口中听到了这种消息。
她难受。
太难受了。
卫蔷拍了拍她的脑袋。
“你不是养出了几个可用之人?让他们多费些心思,这次去南下去东都那个柳般若我看还不错,原本有些呆气,出去历练一番,如今更像样了。”
手捂在头顶,越霓裳说:“你别同我说话。”
卫蔷闭上了嘴。
过了许久,久到天上的星星眨累了,扯了一抹云盖在自己身上小憩。
“阿蔷。”
越霓裳叫了一声卫蔷的名字。
卫蔷牵着马,低头看她。
“乌护式微,真灭了蛮族,攻下了室韦旧地、甘州乌护和海东国,你就成了整个北方之主。”
“是。”
“大梁的皇帝,会看着自己的臣子占了比他自己一国都更广的土地吗?”
说完,越霓裳悲鸣了一声。
“我知道了,还要一直打……这次科举出来的人,律令一科的前二十,你要给我。”
卫蔷想了想,又低头看了看蹲成了一团的自家鱼肠部管事,她明白了:
“你是在趁机要人吧?”
“你给我!快点,没看我正委屈!”
第125章 备考 “没有户主,没有夫主,没有父主……
从麟州城回到云中城,八百多里路贺咏归走了两天,他本就是不擅骑马的,落地之后几乎要瘫倒在地上。
他两个亲信从州府衙门中迎了出来,连声让他先回去休息。
“不必。”贺咏归摆手,自己缓缓站直身子,“时间紧迫,我们有些事要做。”
两位亲信都是男子,见自家大人不让搀扶就抬手护着他往正堂去。
“郎君,可是元帅有和紧急要务?竟让您如此奔波?”
贺咏归没有说话,他看看左右,道:“伍主簿已经去了麟州?”
“是,七日前来人将他接走了,说是要做科举出题官。”
贺咏归点了点头:“他是元帅亲自带回北疆的人,此时不在也好。”
见他面色沉肃,一位亲信低声道:“郎君,到底出了何事?”
贺咏归抬头看向他:“年前有民部有一个为官的女子因要生育辞了官,我记得是民部安民科的副主事?”
“是。辛娘子写了辞书,郎君您也批了……”
贺咏归站在满满的木架前,为政多年,牧守一方,他所做所行,这架上的文书记档一笔一划替他记了个清楚。
“继任之人是谁?”他问道。
一旁另一人低声说:“回郎君,是从工部矿采科调过去的蒋孙吉。”
贺咏归抽出了几份文书,接着问道:“矿采科?蒋孙吉在安民一事上可有什么专长之处?我记得前两年矿上出事,这身在矿采科的蒋孙吉也没显露出什么安民抚民的本事,怎么就把他调去了安民科?”
“郎君,蒋孙吉是监察司司官蒋子吉的弟弟,此事也并非徇私,只是蒋孙吉本来腿就不好在矿上多年,身子实在受不住了,正好安民科上有了缺……”
“腿坏了多年,仍能做了安民科的副主事,生儿育女不过几个月的事,连官都做不得了。”
两位亲信对视了一眼,从郎君回来就低眉耷眼,说话怪声怪气,着实是让人摸不清头脑。
又抽出几本文书,贺咏归转身看看两人,片刻后,他对两人道:“这几日会有人派下来清查女子因产育之事调职辞官等事,名义上是如此,元帅真正要查的是监察司里作奸犯科之人,这蒋子吉将自己的弟弟安排进了民部,只怕难逃监察司清算,咱们得从此事中脱身。”
他言语中毫无波澜,却把两人吓得不行。
“郎君?此、此事当真?”
贺咏归反问他:“你看我是在与你顽笑?”
见两人都有些惊惶,贺咏归道:“不怕,只消将为蒋孙吉调任一事中的其他人都抓出来,以我在元帅面前的面子,我们也不至于被牵累。”
“我们”二字着实安抚了两人,一个连忙道:“郎君,此事是监察司的潘起与我说的!”
“郎君!那蒋孙吉早就盯上了了民部的安民科的位子,听说他私下找辛娘子的丈夫喝了好几顿酒!”
“郎君,不如我们先查出些证据……”
贺咏归定定地看着自己的两个亲信,这二人其中一个从他刚给定远军做事的时候起就为他传递消息,另一个是当年一起共事的洪校尉的独子,他感念校尉血战而死,第一次随定远军到了云州就千辛万苦将人找了出来带在身边。
这十余年间,他待他们不薄。
正如北疆与元帅也待他不薄一样,可当年的人终究变了副模样。
只要让女子因产育之事调职,就会有人想让女子让位,只要有女子因产育之事让出了自己的位置,就有人会将这一条线做成做熟。
去年一年,云州有七十名为官的女子减俸、调职、辞官,今年报名云州府吏员的女子比往年少了两成。
她们去了朔州,去了蔚州甚至去了麟州,却不肯留在云州了。
因为她们是有脚的,自然能看到让自己更有前程的地方。
“蒋孙吉的事,我交给你们二人去查。”贺咏归看着文书,面无表情地说,“查清楚,我直接告诉元帅,我们才能安然无恙。”
“是,郎君!”
见两人退下,贺咏归缓缓坐在了书案前,又过了片刻,他终于疲惫至极地叹了一口气。
……
整个北疆都在为科举之事沸沸扬扬,临江郡王赵启悠也知道了此事,他不仅知道了,他还想去考。
裴从越被他这异想天开吓了一跳。
赵启悠却拉着他的手臂道:“我既然立志要看遍北疆上下,自然要去科举场上看看了。”
麟州不像其他地方买书只能去书院,不仅有藏书楼,还有专门卖书的书斋。
赵启悠早就去过,名震北疆的《平虏册》和《破虏传》他着实看得如痴如醉,尤其是《破虏传》最新一册里,申屠将军与海东国月儿公主从公主强迫将军到二人相谐浓情蜜意,可没想到,正在申屠将军明了自己心意之时,蛮族来袭,月儿公主领兵出战对抗蛮族却身中冷箭战死沙场,最后,申屠将军持长矛穿麻衣戴孝出战,看得赵启悠心胸激荡,还狠狠地哭了两场。
许是因为赵启悠穿着气度与众不同,又出手大方,书斋老板早就记住了他,看见他来了就先笑着说:“因科举之事,各处都要加印书册,这一期的《破虏传》要一个月后才有了。”
赵启悠转身问裴从越:“裴七,我看着是那等人么?到此时还一心想着《破虏传》?”
裴从越看看左右,说道:“我倒宁肯你还想看《破虏传》。”
说笑间,赵启悠看见一摞书名为《林冕刀法》,一群人正一本一本地拿,不禁诧异道:“怎么北疆此次还有武举?”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蔚州,一本《林冕刀法》被合上了。
元妇德看着自己摘抄下来的内容,又打开了《顾氏法论》。
这几日她在蔚州客舍中潜心于北疆的律书,可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念北疆法。
只有王无穷和余三娘两人惦记她,要么每日唤她一同出去找地方吃些东西,要么就叮嘱了客舍的帮工帮忙送饭烧水,元妇德从前常为了看书饿昏过去,到了北疆竟是一次也没有。
“书院里的夫子说《顾氏法论》是总纲,可我读起来,却觉北疆之法与《林冕刀法》一本是一脉相承,《顾氏法论》更像是有人提出了问题,而写书之人想出各种办法来解答其中难解之题。”
说话时,元妇德又翻开了《霓裳解法篇》。
“这本书中所写,是如何用法,真说起来,《刀法》是为何要有法,《法论》是如何来立法,《解法篇》是怎样来用法,实在是有趣。且这三本书的著作之人行文皆无骈俪文体,林书诙谐,顾书严谨,可生造之词众多,着实奇怪,霓裳篇毫无藻饰之言,读起来却自带韵脚,有鱼玄机‘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练达生动,我竟想不出写出这三本书的人是何等模样。”
口中念念有词,元妇德又埋首期间,认真读了起来。
元妇德读书时是听不见别人来往的,王无穷第一次来找她敲了半个时辰的门她都没听见,无奈之下就让她除了夜里都不要插上门闩,反正客舍中如今也只住了几人,还都是北疆公干的官吏,大部分又是女子。
余三娘打开门,就看见元妇德抬着左手在倒水,水壶中早就空了,她却毫无所觉,“倒水”之后端着碗喝了一口,还将碗放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