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公平 “老祁,我还未来,你就先将人公……
“蒋子吉,讯官的开头之言,你自己也说了千百遍,想来不用我再赘言,自己将所做之事交代清楚,向云州百姓请罪,才是你该行之道。”
“该行之道?什么该行之道?!”
自知自己断无生理,蒋子吉心下一横:
“谁做了官不是给自己家中谋好处?凭什么别人做得,我做不得?我这些年出生入死,我得了什么?啊?”
银光一闪,是蒋子吉趁机掏出匕首刺向了祁齐,抓了他,便有把握能逃出生天!
祁齐身后推车那人连忙将车后撤,包询举刀迎向蒋子吉,蒋子吉一脚将他踹开在地。
“她定远公得了朝廷的封赏,成了北疆之主,手下的阿猫阿狗都当了将军,凭什么我就做不得?祁老朽你从来看不上我!我跟那柳新絮都是讯官,论资历论功劳,我哪里比她差了?!不过那定远公是女的,你们便逢迎于她,让女子也做官哄她开心罢了!你们能逢迎?我就不能?!”
蒋子吉砍伤了包询,再度向祁齐扑去,祁齐身后推车之人甩出一条长鞭抽向了蒋子吉的手臂。
也是身在行伍多年,蒋子吉也算身手利落,不仅避开了长鞭还避开了身后包询的夹击。
见不远处就是监察司正门,他做出疾奔而出之态,在两人要追赶的时候,他伺机冲到了祁齐的身边,正与举刀劫持,一架小弩却正好顶在了他的眉心。
手中持弩,祁齐还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蒋子吉,你能逃去哪呢?能逃出北疆?”
蒋子吉退后一步,那弩还是正对他的眉心。
其他屋舍之中突然冲出来一群持刀之人,房顶也有弓箭手。
蒋子吉恍然大悟,是了,谁能请动祁齐来对付他?只有北疆之主。
既然是她出手,又怎会只让祁齐这般前来?自然是要云州守兵甚至……
“放肆!蒋子吉,你身为监察司云州一地的司官,不仅贪赃枉法卖官鬻职,还迫害同僚压榨百姓,今日竟然还敢对定远军胜邪部主官动手!”
有人从监察司外大步走进来,口中对他大声叱骂,是云州刺史贺咏归。
在贺咏归的身后,是云州的各部官吏。
元帅不是只让他铲除蒋子吉,元帅是让他刨去云州内虬结腐朽的根蔓!
蒋子吉看向他,已经毫不意外。
“贺咏归!你竟然敢在我面前做出这等姿态?!我在云州做的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你首肯的?!见我失势就要将我推出去顶罪!天下可没有这等道理!”
说完,蒋子吉扔了手中的匕首,环顾四周,他笑了:
“只要我一直有话能交代,你们就不能将我处死!只要我能供出与我勾结之人,你们就不能对我动刑!”
“你们是以什么罪名来抓我?”他看向祁齐,“贪污受贿,为人安插官职,好,我认!可与我勾结之人,第一个人,就是云州刺史贺咏归!”
他步步向前,向着监察司的大门外走去。
“我可以下狱可以受审,可我不能在云州下狱,不能在云州受审!因为云州州府衙门,民政八部上下所有人都与我勾结!”
“我!”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做得,明明是天下人都想做之事!女人就该回家生孩子!她们凭什么为官为吏?凭什么与我们同进同出?难道你们不是这般想的?你不是这般想的?你贺咏归不是这般想的?!”
贺咏归被他用手指着后退,道:“什么男子女子,你之本心不过是贪赃枉法,男子女子都是你的由头罢了,同乡罗织,同科勾结,古往今来不过如此,到了你这,你找不出同乡同科,就想出了一个男人女人的借口,我确实有错,错在没看清你贪财牟利之心!”
“你放屁!”
蒋子吉破口大骂:“你明明说过女人麻烦,你说天下间女子少有能听懂人言的,若非如此,财部项二娘劝调怀孕的女子,你为何赞同?这许多年间难道你没受过男子为官之利?你自来与我是同党!你等!你们这些儿郎!本就该与我同声共气!”
“你这才是虚妄之言,臭不可闻!”
一声爆喝令蒋子吉转身,看见祁齐坐在轮椅上被人推到自己近前。
“什么男子为官之利?北疆短短几年有如此气象,是男女携手同心之果!北疆是北疆人的北疆!凡敢擅改此言者,北疆之死敌!若今日有人说一个人是女子,便不配为官,是不是明日就要说肤色不白者不可为官?后日呢?出门先迈左脚者不可为官?爱吃肉者不可为官?那北疆是谁的北疆?是你的北疆,是我的北疆,还是擅权奸诈之徒的牟利之所在!?”
老者罕有这般疾言厉色之时,他看向贺咏归,和贺咏归身后的云州官吏。
这些人啊,这些人。
“今日说的是女子不可为官,明日是女子不可读书,尔等妻女,何如?难不成,尔等真以为自己可代代有儿?真以为自己骨肉亲朋不会沦落到无门可求之境地?若真有此想,你们不妨看看我!”
他一抬手臂,露出了疤痕斑驳的双手,他用完好的那条腿奋力踢了一下自己空荡荡的裤管。
“我也曾以为自己总有前路可走,我是男人,是世家子,家中豪富,大梁天下我何路走不得?可蛮人来了,他们的眼里,汉人就不配活着!你们以为蛮人只是蛮人吗?你们以为如蒋子吉这般的人,他不会成为屠戮百姓的蛮人吗?不是!在他们的心里,天下什么是不可出价的!他刚刚说女子产育误事所以不配为官,就在一刻之前,他要换掉的是一个三十多岁,女儿都要成亲的女官,还是北疆守将,不过是因为旁人给了他一对金麒麟!若是别的呢?若是有人出钱想要一个人死!他怎么都能让那个人去死!产育的女子,去死,不用产育的女子,也去死,男人呢?!”
祁齐原本是幽州名门之后,幽州祁氏也在大梁的世家录上,前半生三十六年,他勤谨治学,不求出仕,与妻子罗氏夫唱妇随,在幽州操持家业,蛮兵一路从檀州南下,幽州首当其冲,一日之间,他父兄皆没,妻子不堪受辱撞刀而死,十三岁的儿子被杀,七岁的女儿被蛮族掳走,他自己被砍断了一条腿扔进了火场,刚好下起了一场雨,才让他捡了一条命。
失了一条腿身受重伤,祁齐从火堆里找出自己人们的尸首,为他们刨坟立冢,祁家上下十九口,仆从侍女四十七,祁齐挖得手见白骨。
是几位逃出升天的佃户来祁家宅院查看,才将他救了。
祁齐被几位佃户照料了三月,躲过了无数次蛮兵的清缴,消息不通,见蛮人久不退去,连祁齐都开始怀疑这天下是不是已经被蛮人给夺了。幽州毗邻定州,佃户们想要南下逃命,祁齐不像牵累他们,便趁夜离开了藏身之处,可没想到夜里蛮族寻火光四处清缴,等祁齐回去报信,佃户们也只留了两具尸体,余下几人已经被蛮族抓走。
对祁齐来讲,他一条性命已无所谓,便将心一横,要往被去找女儿和救命恩人,路上却又被一群人捡到,那群人打算往山上投奔一伙杀蛮族的土匪,见祁齐言语不俗,就将他裹挟上山。
那山上的匪盗头子便是符婵,现如今的定远军龙渊部主将。
几番死里逃生,祁齐大彻大悟,身上一丝世家傲气也不剩了,他一面在山寨中做些文书之事,一面出谋划策想办法寻外界消息,后来得知麟州有一处匪寨声势浩大,当家头目卫二郎能一路打到云州,他就动了心,劝符婵与之联手抗蛮,也是在那段时日,他发现自己在察言观色上颇有长处,后来那卫二郎确实来了,却是一个身受重伤怕是要死的卫二郎,还是个女子,可就是这般的卫二郎,让傲慢暴躁的符婵心服口服,自愿带着手下护送她回麟州。
路上,卫蔷与他经常同样被人抬着,两个不能多动的人几番交谈下来,他认定了这女子是自己前所未见的当世豪杰,卫蔷也认定他在刑讯一路上天赋卓绝。
可让祁齐没想到的是,卫蔷让他审的是自己人。
他起初不懂是为什么。
后来,他越审,就越懂了。
这朗朗乾坤,浩浩北疆,元帅她从天上引下一根绳,用这绳悬住了北疆的命脉。
绳子啊,它就是公平,公平,和公平!
看向这些被自己言语所慑的年轻后生,祁齐道:“我是个老讯官,这一生审过的人千千万万,只有一个道理在心中越发明晰,那就是,凡谋私利者,必有借口无数,那无数借口,便是伤人之刃,可谋私之人,从来不在乎。”
说完他用手指着蒋子吉。
“看吧,就是如此形貌。”
风吹动他花白的须发,祁齐道:
“蒋子吉,你一句话不说也可,你的所作所为,有人看见,有天看见,有北疆法度铁律看见,你犯了法,北疆便必会严惩于你!”
“说得好!老祁,我还未来,你就先将人公审了?”
云州监察司门外,“以法惩恶,以律扬善”几个大字挂在大门两边,一高挑女子站在当众,身后是浩浩荡荡一众北疆新晋进士。
看见她,人们纷纷让开一条路。
蒋子吉后退两步,跌坐在地。
第141章 交代 “这便是北疆给你们的交代。”……
看见元帅,蒋子吉的心中惶恐至极,科举之后元帅带着进士们巡视各州,独绕过了云州,他心中不安,还特意找人去了云州与新州的交界之地守着,没想到今日元帅来了云中城,一丝声息也没露。
卫蔷的腰间挎着长刀,走到场中,她面上带着笑。
房梁上的工兵、四下廊中的甲士、还有祁齐身后推着车的汉子纷纷大声道:“见过元帅!”
“各位辛苦了。”
说完,卫蔷看向祁齐:“老祁,你也辛苦了。”
祁齐摇头道:“元帅能想起我这一把朽骨,可见我从前做的不错,得意还来不及,哪里称得上辛苦?”
老者看向贺咏归和他身后那些人,叹了一声道:“直到昨夜,还有人说这几年州衙和各部中的调派一事算得上是人之常情,我也是实在无法,干起了这钓鱼的行当。”
祁齐面上有些失望之色,不仅蒋子吉是他亲自教出的讯官,这云州上下花费了北疆多少心血?北疆最早的军械所在这里,北疆有两个女学,其中一个在这里,云州有北疆最多的县学、童学,甚至有最长的水泥路,可北疆上上下下竟有这么多人在短短数年间就变得如此冥顽不灵,让他如何不心痛?
卫蔷还是笑:“老祁怎么还难过起来了?你本是见惯了人心鬼蜮,休养了两年,心却变软了?此时出了此事,着实是好事,若是再晚几年,晚到我们彻底打败了蛮族,晚到了我们有更多的人更多的徒弟,到那时,可比如今更棘手的多。”
她拍了拍祁齐的肩膀,为他整好了衣袖,一边整,她一边慢声道:
“北疆的敌人到底是谁,定远军的敌人到底是谁,我们的敌人是谁?好日子多过了两天,就有人忘了。”
北疆的敌人是谁?
定远军的敌人是谁?
所有人的敌人是谁?
是不把北疆人当人的所有人。
四下静默。
祁齐忍不住看向了卫蔷的刀。
这许多年,他亲眼所见,卫蔷杀死的“自己人”可实在不比蛮人少。
整好了衣袖,卫蔷亲自推着祁齐的车往外走,竟是看都未看蒋子吉一眼。
贺咏归带着一群人跟在他身后,那些进士们也跟在她的身后,只见云州监察司外两旁道上每隔一步就站了一名身着黑甲的定远军,远远看去如黑龙护道,竟没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如此列阵的。
黑甲军身后,密密麻麻站着云州的百姓。
卫蔷在云州监察司门口站定,有人大喊“元帅”,她笑着往那处看了看。
笑完之后,她道:
“定远军胜邪部祁齐祁管事。”
“卑职在。”
“敢问云州监察司此番可有无过之人?”
祁齐看看黑甲军和百姓,低下头,从怀中拿出了一本册子。
“回元帅,云州监察司一百八十四人,自司官蒋子吉以下,以权谋私者,司官蒋子吉,副司官栾许等四人,行贿者谋职者有司官蒋子吉等二十四人,行贿陷害同僚者有司官蒋子吉等十九人,余下一百五十人数年间无一人上报此事,皆有失察包庇之罪。”
“原来,这云州监察司已经从上到下烂透了。”
云州监察司门前并无台阶,只一道门槛,卫蔷小心送了祁齐出门,转身抬头,看向云州监察司的匾额和两边的“以法惩恶,以律扬善”。
监察司各处监察都在屋中被云州守兵所制,此时也都被人捆绑着押了出来,连同蒋子吉一并被看管。
卫蔷看见了其中一个人,道:
“邹措,你过来。”
邹措从前也是胜邪部讯官,如今三十多岁的男子眼眶通红,有人替他松绑,他双膝跪在地上:“元帅!我本不想如此!我从未想过要做贪赃枉法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