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暗骂着,赵广存看着那骡子在白庞的身子下面艰难行走,顿觉它十分可怜。
看着街上往来热闹,赵广存心中一阵心酸。
从前日日见此街,竟不觉得它这般繁华可爱,如今得见,十分感念。
倒是路上百姓,一见赵广存骑着高头大马进城,便有人喊道:“那是从前的节度使!”
一句话如一阵冷风,将整条街硬生生冻住了。
节度使!节度使回来了?!
定远军要走了吗?
白庞这些日子在同州骑着骡子进进出出,不少百姓早认识了他,一个少年忍不住大声问道:
“白将军!你们要走了吗?”
“走?去哪儿?”
白庞哈哈大笑:“答应了要给你们建学堂,我往那儿走啊?”
那少年立时放下心来,见那骑着大马的节度使瞪自己,他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
“你这连城都守不住的看我作甚?!”
赵广存还未动,他身后一人冲出队列提鞭就要抽打那少年,却被人给挡住了。
一根精钢打造的链镖缠在那人的腰上竟把人生生拖下了马。
白庞握着链镖的一段面不改色道:
“赵节度使,如今同州城在定远公治下,您手下这般,不妥吧?”
赵广存面如黑漆,看看那少年,再看看白庞,他终于忍不住胸中怒火,大声道:
“白将军,你今日让我赵广存来同州,便是为了羞辱我吗?!”
“羞辱?赵节度使怎会这般想?”白庞皱起眉头,仿佛有些不解,“若是真要羞辱于你,我们直接打下华县、华州不是更好?何须此等小道?倒是赵节度使,若是走在路上都觉羞辱,细想想,可真是值得羞愧之事。”
赵广存气急。
此时,一抱着剑的少女快步走来,见了白庞,她连声道:“白胖胖你是如何行事的?元帅在州衙等你可等急了!”
被这少女当众叫白胖胖,白庞不仅不气,还笑容满面道:“这便去了!”
他又看向赵广存:“赵节度使,请。”
那少女快步走在白庞的骡子身边,还与白庞说话:“同州太热,明早你带我去跟工布那要冰吧?”
“好是好,可大娘子不用,你怎么办?”
“嘿嘿嘿,我就说是给陈家两个老爷要的,却拿得多了些,家主肯定就不觉得浪费了。”
白庞点点头,连声夸这少女聪明。
如此一路到了州府衙门之前,见门前空地上人山人海,赵广存心中顿时有不祥之感。
高台之上,一穿着黑色大袍的女子昂然而立,长刀在腰,她看着同州百姓,大声道:
“骆山朴、骆山谨、骆岳仁、骆岳义先是弃城而逃,置血亲于不顾,使血亲陷于危境饱受欺凌,又将血亲献与匡国节度使赵广存部下等九人以谋权谋利,无耻之尤,后叛军牛渭进犯侵占此四人血亲,此四人不思救人,以守礼之名使迫害之事,如是种种,先后谋害孙若兰、李琴儿、骆梅娘、骆兰娘、骆竹娘、骆菊娘、骆桃娘、骆杏娘、骆李娘……等共计十六人,按北疆律当斩!斩!”
刀起头落。
赵广存的心中惊起一身冷汗。
却还没完。
台上人头滚滚,绝不止骆氏四人。
赵广存突然明白了,这定远公就是等着自己来了,将骆家人杀给自己看。
只见那女子站在台上,手中长刀还在滴血。
“自叛军起事以来,被残害之妇孺数以万计,今日,我卫蔷便告诉诸位,以刀剑伤人是伤人,以北疆之法外之礼法伤人,亦是伤人,二者同罪。”
她将刀举起来,遥遥指向赵广存。
“我凡我刀锋所向之处,凡我双脚所踏之地,谁再以诛心之法逼死旁人,便是我之死敌,千山万水,我必屠之!谁敢与之共谋……”
刀锋渐渐转向四周,今日刑场附近站的,就是同州那些世家之人,卫蔷一个一个看过去,面上带着笑。
正午时分,金乌高悬,将一切照得晃眼。
有光流转于刀上。
“我必杀之。”
赵广存转身便要逃,却突觉颈间一凉,是一柄剑抵在自己的喉间。
持剑者正是刚刚叽叽喳喳那少女。
少女冷冷地看着赵广存,也像是一把出鞘的剑。
台上,卫蔷将刀收回鞘,还在笑着说道:
“众位尽可告诉尔等在各处的亲朋,遇此类事者,只管来找我,旁人给不了的公道,我给的了,我给不了的公道,我的刀给的了。”
第165章 安心 “要想废了你北疆之法,岂不是要……
自从第一次失了同州,匡国节度使赵广存就想过自己因兵败而被圣人一道圣旨押解回东都。
可等了又等,圣旨上虽然确实斥责,却是令他戴罪立功,并无将他解职押走之意。
第二次失了同州,朝中仍是下旨斥责,却还没有将他问罪之意。
两份圣旨赵广存摆在一起想了十天,只觉得有什么隐隐约约在心里冒了头,还是他谋事的一句话令他恍然大悟。
——“如今的大梁,可不敢再逼反一家了。”
是了,朝廷式微,只能依靠他们这些驻守各处的武将,若是拿了他,他愤起与韩家合流,朝廷又该如何?
当今不信他赵广存,就算赐他姓赵,也不信他会长久忠心。
“卫家的小娘子。”他开口对卫蔷说道,“若是当年先帝也不信你阿父,不信定远公的一颗忠心,想来,你父兄也不会那般惨死。”
十五年前赵广存身为长安监门卫郎将,正是他带着人从土坑里刨出了卫泫、卫铮等人的尸身。
长安下了三日的雨,天晴了,人们才知道定远公满门男丁都死在了距离长安城不到二十里的林地之中。
蛮族南下之后,先帝为了让蛮族不再那般长驱直入,不得已学前唐在各处设节度使,才有了他赵广存掌一方军政。
赵广存自己也不知自己为何想到了这些,他不是个细致之人,比起如今风头正盛的安平伯兼领洛阳十万禁军的赵源嗣,他更像他们沙陀族的祖先,杀敌靠刀斧而不是脑子。
卫蔷做在桌案对面,这些被她抓了的人都要说说她的父兄,她已经习惯了。
桌案上放着赵广存的证供,赵广存并未狡辩,骆家确实给他送了女人,他自己没要,都给了自己的手下,他也听说过这些女人都给韩复銮的手下当过妾,他也没放在心上。
女人嘛,在男人手里争来抢去的,能用就行了,申荣事败之后他奉命绞杀申氏在长安一带的余孽,也从那些人的后宅里拖出了好几个美人收用了呢。
在今日之前他从没想过这等事都成了罪。
“卫娘子,照你这说法纳妾都成了罪,那什么温柔坊,什么红袖招不也得都清干净了?纳妾也不对?家中奴婢,佃户……也都是错的?”
赵广存皱着眉头看着卫蔷,却见那穿着女子点了点头。
“赵节度使说得没错。”
“当啷!”赵广存猛地站了起来。
“没有佃户,还谈门庭世家?没有妾室,也就没有郎君夫主!没有妓院、没、没有那些娘们儿,男人打仗还有个什么意思?”
卫蔷竟然笑了:“白庞和牛渭都跟我说赵节度使有勇无谋,今日我倒觉得节度使着实聪慧得很。”
这是认下了他说的。
赵广存脚上戴着镣铐,手上倒是空的,看着卫蔷斜坐在椅子上笑,他奋力迈了几步走到了卫蔷的面前,双手撑在桌案上,额头青筋暴起,若不是知道自己打不过这女子,他都想抬手掐住她的脖子。
“卫、卫……”赵广存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称呼面前之人,逆贼,什么逆贼,跟面前这人比,韩复銮、牛渭那些人也配称逆贼?这才是真正的逆贼!
“你是要掀了炎黄法统!你这是!你这是背宗忘祖!”
卫蔷将案上的证供递给一旁的周持,抬眼正视着赵广存。
她笑了。
“赵节度使,炎黄法统和祖宗家法都救不了北疆,如今的北疆之法却可以,那北疆之法就是对的,你所谓的炎黄法统、祖宗家法都是错的。如今的大梁风雨飘摇,北疆之法能让同州在半月内重新兴盛,能让田亩被种满种子,能让河水浇灌田地,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北疆之法就是对的。”
见赵广存目眦欲裂,卫蔷缓缓站了起来。
“我竟是不知道,一个沙陀族人,竟然也会以炎黄法统、祖宗家法为纲,您祖上先投唐不成,投大蕃,大蕃衰弱,疑心你们与乌护勾结,你们便转而投梁,这才几十年,你们就满口炎黄法统,祖宗家法。不过这对我来说倒是鼓舞,只要我也将北疆之法推到天下各处,如是几十年,北疆之法也就成了炎黄法统、祖宗家法。”
这间屋子看似是密室,卫蔷身后的那面墙却不过是一层极薄的木板,木板的另一面,一位老者端坐不动。
咫尺之遥,赵广存的咆哮声清晰至极:“卫蔷!天下间怎又你这般身有反骨的女子?!你如此作为就是天下之共敌!你只有一人之力……”
“不是一人。”女子声音淡淡,略有些低哑,她的声音一贯如此,像是长风卷落了北疆的细沙,“我有北疆,北疆如我这般之人,数以万计,且一日多过一日。”
不多时,赵广存被人带了下去了,丁零当啷的镣铐声回荡在过道中。
老者抬起头看向窗外。
赵广存罪不至死,也再回不去华县了。
他陈伯横听了一耳朵审问,大概也再回不去洛阳了。
“陈相辛苦。”
暗门打开,卫蔷手中为陈伯横摇着扇子。
陈伯横站起来,看着这个瘦高的女子。
“北疆有多少县学?”
“五十七所,下个月是六十所。”
陈伯横点点头,又问道:
“北疆有多少女子?”
“七十六万。”
陈伯横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