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了补丁的衣袖一甩,就抬脚出了茶肆。
大梁已前行无路,东都洛阳将成绝地,这等境况不止那书生知道。
于崇让人清点了家中卫兵,心中稍安,从韩氏造反之后,他心中便觉不安,五千私卫犹嫌不够,一面招兵买马将游侠儿请到家中做客卿,一面将佃户中青壮也训成私兵,已有近三万之数,不说造反的逆贼,就算是定远军攻过来,他自恃也有逃脱之机。
除此以外,于崇这几年几乎月月给定远公写信,桃子熟了、得了新茶都送过去,甚至得了个孙子都写信求定远公赐名。
对自己亲爹都没有的孝敬之心于崇都给了定远公,当年被定远公对他的救命之恩一下子进了他的心里,时不时就写信以诗相颂。
这些信定远公一年大概回一封,于崇也觉心满意足,将信妥帖收好,就是将来定远公称帝时他的护身之宝。
“大兄,你说定远公会南下救复州么?”
“南吴攻下洛阳,她再灭了南吴就是给大梁报仇了,称帝再无阻碍,你若是她,你会南下吗?”
于岌想了想道:“听闻薛惊河是国公入幕之宾……”
“咣!”
于崇一把将手里的铜壶甩到地上,要不是于岌还算敏捷,已经被烫到了。
“这等话不要再说,刘邦不是开国之君?不还是将妻子都甩下?来日定远公也是开国之主,岂会在意这些小节?少了一个薛惊河又如何,天下男子任她挑选,更好的也非没有。倒是你,这般非议她,小心传到她耳朵里,到时不用她,她手下将领也要取了你的首级哄她开心。”
于岌小心闭上了嘴。
于崇看看左右,道:“不许宗族逞凶,不许世家留存,她是要将天下权柄都握于自己之手,只怕是个比秦始皇还暴虐的,咱们以后都要小心。”
他并未告诉于岌,他已经写信给定远公,等到南吴北上,昭义节度使让路,他打开洛阳北门,便可得一献城之功,到时如裴道真一般,总能再保三代富贵。
“听闻定远公派了特使来洛阳,无论男女,你必要好生结交。”
他对于岌叮嘱道。
于岌连连点头:“大兄放心,此事我必会做好。”
……
还未过午时,姜清玄难得早早回了府中,一看见卫瑾瑜,他抬手敲了她脑袋:
“是不是你到处传消息,让洛阳城中人心惶惶?”
卫瑾瑜抱着头,委委屈屈:
“曾外祖可太高看小辈了,现在大梁是什么样子,天下人心中都有各自盘算,南吴一打过来,上下先慌了,可见是自知大梁危矣。”
这话倒是说的不错。
姜清玄走到案前拿出棋盘:“军备废弛,税钱难收,世家作祟……生了眼的都看得出来,薛将军那边能守住吧?”
“嘿嘿嘿,曾外祖尽可放心,估计在房州的龙婆已经赶去了,南吴要是能打得过龙婆,我倒立绕洛阳城走一圈。”
坐在姜清玄对面把棋盒拖到眼前,卫瑾瑜笑嘻嘻地说道。
姜清玄心中一松,他为了给女儿报仇,一步步爬到了群臣之首,赵氏无能让世家做大百姓受苦,他拆拆补补,也只大梁大势已去,却不想更多人受战火肆虐。
卫瑾瑜看了他一眼,将棋子落在了天元上:“曾外祖陪我下一把五子棋,我陪曾外祖下一把围棋,来来来。”
姜清玄也落了一子:
“薛重与南吴勾结,薛惊河肯大义灭亲,于公自然是无可指摘,私下为人又如何,才是当留心之事。”
“吧嗒”卫瑾瑜手里的棋子掉在了棋盘上,她慌慌张张捡了起来。
“曾、曾祖父,话可不能乱说。”
“怎是乱说?薛小郎君与裴道真和定远军联手把自己亲父的势力从西北拔出,让阿蔷占了西北,他要是图权图势何必如此,定是图人的。”
“那,那也不能说他与姑母、姑母……”
姜清玄笑了,在这等男女之事上,他家才貌双全的小瑾瑜只是个孩子了:
“薛小郎君生得好,也是天下名将,又对阿蔷一心一意,阿蔷身边有这么一个是极好之事,为何要推拒啊?我看过你们的安民法,只说要一夫一妻,可没说一女子只能有一个郎君,且将薛小郎收了,有更好的再说,对阿蔷来说也无坏处。”
卫瑾瑜半天说不出话来,薛惊河对姑母的心思大概也只姑母看不出来,可、可曾外祖说的那就是让姑母多纳几个好郎君了!
她并非未想过,只是曾外祖这般神仙似的怎会说出这种话?!
一枚棋子落下,姜清玄赢了。
见小瑾瑜傻乎乎地看着自己,他摇头道:“我娘子是恩师之女,也算琴瑟和鸣,可我娶你曾外祖母是理所应当,而非情之所钟,她于我也如是。你祖母与祖父倒是情深,可你祖父二十多年里在家的时候加起来不到三年,情深又如何,我的女儿我能不知她是伤心的?到了阿蔷,她半生征讨无所依仗,自然没有理所应当,至于情深……若是真有,你早与我说了。既然如此,不如就让阿蔷找几个合心意的。”
找几个……
卫瑾瑜缩了缩脖子。
“姑母心中天下人人一等,想来不愿找好几个。”
姜清玄一边捡棋子一边道:“自舜以下,天下男子坐拥右抱这许多年,想要男女一齐,总该让女子将这份给补上,你写信与阿蔷好好说说此事,让女子坐拥右抱为官作宰个千百年,让男人成婚的时候拿着扇子进了女子家里,让男子一出嫁便如别人家的,改了姓不称名,长此以往才能绝了男人的孽性,不然以权谋私,压着下面的女子给自己做外室,这样的事必屡禁不绝。”
说完,他在棋盘上落子:“不必提我,只说是你想的。”
卫瑾瑜笑了:“曾外祖说得这般有理,为何不让我告诉姑母是您说的呀?”
姜清玄看了卫瑾瑜一眼:“你以为我是在说笑?我不知你姑母心中如何有如神如佛之念,可男人,尤其是有钱有势有家业的男人,我可看得太多啦,他们啊,神仙不渡,轮回不收,合该挫骨扬灰才好。”
卫蔷还年轻,一心向前,姜清玄却并非如此,他知道一个极好的政事是如何一步步变坏的,也知道大梁的国库是如何一点点被掏空的,口中说的是男女之事,何尝不是想借卫瑾瑜之手提醒自己的孙女世家宗族若不杀灭就定有死灰复燃的那一日?
卫瑾瑜点点头,笑着说:“曾外祖放心,我定好好写给姑母。”
姜清玄仿佛放心了:“所以那薛惊河……”
“身高腿长,面容俊美,事事顺着我姑母说,也算我姑母大半个知己。”
“嗯,那挺好。我又赢了一局。”
听姜清玄这么说,卫瑾瑜连忙低头看棋盘,果然,她大龙被斩,死得凄惨。
姜清玄笑呵呵道:“来,再下一盘。”
卫瑾瑜连着又输了三盘,姜清玄的兴致越发高了起来,下棋这种事他浸淫数十年,胜了卫瑾瑜这样的新手自然是有些胜之不武,可是,赢终究是赢,欢喜纵然有几分淡,也还是欢喜。
正在捡棋子的时候,他听卫瑾瑜突然说道:“方才听曾外祖的意思,也觉得姑母会成天下之主。”
姜清玄笑着道:“北疆三十多万铁骑,昔日曹操渡江南下号称百万大军,定远军一个打十个是足够的,这样的强兵若是还不能踏平南方诸国,倒是枉费了你姑母近二十年的经营。”
“那您呢?”卫瑾瑜一字一句问道,“定远军之主一统天下之日,您这大梁的百官之首,又会在何处?是高居庙堂,还是躬耕田野……”
“小瑾瑜啊,你实在高看了我了,我年过古稀,半截入土,那时早就坟茔生草。”
姜清玄还是笑呵呵的。
“你啊,不必刺探我这老朽之人将来如何自处啦。”
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上,老人慈爱地看着自己的曾外孙。
大梁灭国之时已经近在眼前,阿薇却越发擅弄权柄,若是阿薇真的放不下,他这一把老骨头舍了命,也不会让她们两个姐妹兵戎相见。
要是不能劝服阿薇放下,他就绑了阿薇,再舍了命去换她的活命罢了。
卫瑾瑜看着姜清玄,只见他笑容满面,心中突然一冷。
天气越发冷起来,文思殿里火盆烧得殿内如暖春,圣后坐在宝座上突然觉得鼻子发痒。
琴心见了连忙让人将靠宝座太近的火盆都送到一旁,又让人端了两盆水放在殿里。
圣后看了水盆一眼,道:“不必这么热,不冷即可,圣人那要留意些。”
圣人有咳喘之症,大德殿内用的是走热水的铜管。
琴心低声道:“娘娘放心,大德殿内一应都妥当,圣人说夜里冷,石将军又在屋外加了火盆。”
“用的是什么木头?”
“回娘娘,尚书省侍郎郑裘进了些不起明火不生烟的好炭,前几日已经给圣人用上了。”
圣后点了点头。
正说着,突然有一太监小跑到了文思殿,跪在殿外求见圣后。
“圣后娘娘,圣人突然咳喘不止,石将军在火盆里找到了毒草,请圣后娘娘做主!”
圣后扔了手中的笔大步走出文思殿,连车轿都挥退了,骑上一匹马就往大德殿去了。
宵禁时分,金吾卫叩响了郑府的大门。
“尚书省侍郎郑裘与南吴勾结谋害圣人行谋逆之事,罪不容赦,即刻擒拿。”
自从柳妤带走了郑家的大半家财和他的一些妾室仆从之后,郑裘便觉天下女子都是害人之辈,发卖了自己剩下的妾室和婢女,买了新妾回来,过不了几日又觉她们有害人之心,又提脚发卖。此事又大伤他的颜面,郑裘无心政事,每天躲在宅里拿新妾取乐,因柳妤投了定远公,他也恨上了圣后,给宫里送的也不过是些木炭。
不成想,就是这些木炭为他惹下大祸。
郑裘只穿着中衣被扔到大牢里,都还懵着,他怎么就成了谋逆之人?
紫微城里圣后还守在圣人的床边,大德殿外伺候圣人的在寒风中跪了一地。
石菩跪在地上与圣后说圣人的情形,说一句在地上磕一个头,额头上已经磕烂,地上一团血渍成了黑色。
“一个韩氏,一个郑氏,圣人宽仁,他们却感念恩典……”
圣后用帕子擦了擦圣人的脖颈:“着令刑部、大理寺与摄政王同理此案,郑裘身后还有什么逆贼,务必查清。”
吩咐完了审案之事,圣后一双眼看着圣人,对石菩说道:“按理,你们与谋逆案有牵连,该一并杀了才是,石将军你伺候圣人这么多年,我有心赐你自尽,也算全了你二十多年的忠心,可圣人定是不愿的……”
石菩又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奴婢有负皇恩,万死难赎,是圣人恩典在让奴婢留下一条贱命,奴婢从今以后一定小心谨慎……”
“削去将军衔,你也不必任大德殿总管了,以后尽心照顾圣人,再有差池,你全家陪葬。”
“谢皇后娘娘!”石菩又磕起头来,血从石板上溅开的声音都似乎清晰可闻。
看着喝了药面色潮红昏睡的圣人,圣后摆摆手让石菩也退下,她坐在床边,仿佛是要仔细看看圣人的模样。
没人知道她在说什么。
“七郎,你还记得吗,我曾经你跟你说过,我愿意当你毁掉世家的一把刀,现在我想明白了,当刀,哪比得上当拿刀之人,你看我,我不就用你当刀,让河阴郑氏烟消云散吗?”
隔着帕子,她伸出手,捏住了赵启恩的脖子:
“郑氏之外,冀州裴氏、河中陈氏、同州骆氏投了北疆,齐州吕氏、绥州韩氏、鄜州林氏都被杀光了,晋州魏氏衰败,两京世家还剩下河南于氏、许州钱氏、并州陆氏、涿州井氏和栾州李氏……”
看着赵启恩挣扎不得,卫薇想起了当年挣扎不得的自己。
一家又一家,她一个个拜了过去。
她拜有御史的于家,拜出了相爷的郑家,拜家中有宫妃吕家……院墙那么高,大门那么大,没有一家愿意给十一岁的卫家小女儿打开。
还有赵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