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先笑了。
三百条鱼切块煎熟,她可是整整忙了两日呢。
伙头兵们目瞪口呆。
帐里开席的时候菜已经摆到了灶房外的地上。
“油拌笋片、鱼鲊、笋炖鸡、香煎排骨、干菜煎肉、炉焙芋魁……这些片刻便上,只剩一道盏蒸羊和一道芦菔虾汤。”
来叫菜的是卫清歌,她看了开始往帐里送的冷盘一眼,又看看眼前生机勃勃的小姑娘。
嘿,她卫清歌现在也是看别人是小姑娘的时候了!
“大厨娘好手艺啊!”她惊叹不已。
虞青蚨的脸涨得通红:“我阿娘从前就是给人做小灶的侍女。”
阿娘希望她有风情,便让她学诗、颂诗经,又想她能讨好了郎君,就让她学着做菜。
后来都成了虞青蚨养活自己和弟弟的本事。
做干菜做鱼鲊,打扮得破破烂烂,都是交给一家铺子的老板娘去卖,得了钱与她对半分。
从十一岁做到了十五岁。
虞青蚨调味的二凉六热八道菜让承影部上下瞬间想起来自己其实还是长了舌头的,那些来过年的孤儿寡妇和老人更不必说,从邪祀里挣出来才几日,饱饭都还没吃够,看着琳琅满目的佳肴恨不能把胃给撑破了。
卫蔷在吃上不计较,也知道什么是好吃的。
夸赞道:“这手艺在长安开店也足够客似云来了。”
来送菜的虞青蚨面上像是个红灯笼,包饺子的时候她调好了馅儿就被伙头兵们赶去吃饭,磨磨蹭蹭走到大帐前,虞青蚨听见里面唱起了歌。
“这山那山无不同,缘何有人命如金啊,有人不值脚下土?两滴清水无高低,缘何有人拼朝夕啊,有人端坐高楼台?一雪落在屋檐下,一雪落在泥地里,高也是雪低也是雪,你自生在富贵家,我来生在田埂旁,你也是人我也是人。”
“诗书总见对镜妆,不闻女子血泪长,一哭呀,落人间,女子生来惹人嫌,二哭呀,许他人,从此姓名再不见,三哭呀,生儿女,指印鲜红典卖去……侥幸生在富贵家,富贵何曾许女儿?古来圣贤眼不见,泪水点点落青苔,才知啊,女儿从来如青苔,趴地俯身光下死。”
虞青蚨站了好一会儿,把一首首歌都听完了。
却还是没有进去。
歌声再响起来的时候,她小声地跟着唱了起来。
“一哭呀,落人间……”
“二哭呀,许他人……”
“三哭呀,生儿女……”
唱着唱着,她的眼泪也落在了同光十二年的最后一夜。
修整了一夜,对于在安兴县的县衙里忙碌的众人来说,这个新年已经结束了。
虞青蚨来了县衙帮忙,被南宫进酒一把抓住去对证词,只来得及把背来的酱菜放下。
多云寨的寨主易萧和她妹妹易笙并没有去承影部过年,而是买了酒肉去陪那些修城墙的寨中兄弟,至少现在,他们还是多云寨的人,自然是要过自己的年才对。
第二日早上倒也没耽误事,早早就来一边看卷宗一边整理。
李若灵宝搬着几本文书过来,看见易笙将一本整理好的文书放在了案上,她拿过来看了一眼,笑着道:
“写这等文书,当文直而事核,只消将整个案子说清楚,《安民法》自然会让其中黑白有分明。”
易笙鼻孔出气:“那些人天良丧尽杀了那么多人,我骂一句都不行?”
“骂自然可以,在城墙上骂给一城百姓听也无妨,只是这文书乃是公文,不可如此。”李若灵宝将文书放回到易笙面前,“重写。”
易笙还要说什么,被易萧拉住了。
李若灵宝走到门前,转头看了这两姐妹一眼。
自从被俘以来,易萧和易笙两姐妹从第二日起就帮着一起看成山一般的卷宗,易萧看着温文尔雅,无论读写都显粗糙,反而是看着大大咧咧的易笙不仅卷宗看得极快,一手颜体写下的行文也极工整。
昨日趁着吃饭时她提了几个史书上的典故,反倒是易萧能对得上,却并非史家之言,而是自己所想。
她疑心过姐妹相代,今日看了易笙写完便立即拿过来,也依然是行文严谨字体工整,只是最后不该大骂。
晚上,李若灵宝与卫蔷说起此事,眉头轻皱:“作妹妹的易笙书法行文都极扎实,定是名师所教,姐姐易萧却是自学出来的,元帅,要么是这两姐妹分了嫡庶,要么她们的身份恐怕并非咱们所知那般。”
在她看来这二人说是为了擒拿李充从多云山下来,偏偏是在元帅带人抓了李充手下之后,实在是太巧了。
卫蔷笑着道:“既然上山做了匪,不是易匡之女只顶了其名也是寻常,我家还不是烈侯之后呢,我祖上为了彰显军功硬是扯上了。”
日渐沉稳的李若灵宝瞪大眼睛:“元帅,这等事,我……我……我曾外祖还将‘定远公卫奇,烈侯之后也’写进了史书。”
“此事是我阿父告诉我的,连那本族谱都是我祖上瞎编的。”
本想说出自己疑虑却听到了这等事,李若灵宝心思飘了好一会儿才转了回来,定了定神,她又说道:
“元帅,再有七八日卷宗就要理完,后面再有监察司也足以应付,到时您打算如何安置这两人?”
抬手解了头发,卫蔷想了想想了想:“让她们一直理卷宗吧,我看那易萧是个尚法之人,对《安民法》也有些兴趣。”
李若灵宝自然愿意。
解开腰带,卫蔷摇摇头:
“一边是法制,一边要重众生之心……明日你写个文书,今年的大会二月十九在太原开,各部管事、各州刺史、定远军各部将军文将,还有各处学政、州学教授……全都要来。”
这实在是比同光九年定远军扩军时召来的人还多,李若灵宝心知有大事要起,细细记在了心里。
大年初三,从枝江县湛卢部将军龙十九娘子的信到了安兴县。
同日,有人从淮水北上到了颍州。
穿着皮裘的男人将一份文牒交给了颍州刺史。
“吴国奉圣台大学士谢引之,奉国主之命出使梁国。”
第239章 于崇 “若不是私心太重,他……”……
正四品上正议大夫兼领定远公府长史骆月娘骆娘子,成了大梁朝议上站在群臣中的第三名女子,前两个是占据大梁半壁江山的定远公和救过先帝的承影将军。
承影将军一直做男子打扮,定远公虽然紫袍与旁人不同,头上也只戴小金冠却极少让人想到她是女子。
骆月娘不一样,她上身穿团花红色大袖袄做官府,下身穿绣金黛蓝绣金罗裙,脚踩的也是绣鞋,头上梳了女子的发髻,戴了一对金簪,怎么看都时时刻刻是女子。
光是这身打扮就能让身量寻常的骆月娘在朝堂上格外显眼刺伤了不知多少人的眼。
骆月娘第一次上朝的时候,圣后极喜欢骆月娘的这身打扮,还让骆月娘在明堂上说北疆女子与洛阳女子打扮的不同。
头戴金簪的女子坦然出列:“启禀圣后娘娘,臣在北疆时在洛阳时都忙于政务,从未留意过女子的打扮有何不同,臣的同僚们当差之时也从不聊这些。”
竟是硬生生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折了圣后的脸面?!
群臣却毫无欢喜之感,朝堂上谁不知道骆月娘以前就是于岌的妻子!
当着他们的面说自己忙于政务,从前洛阳什么大宴他没去过,什么时兴的穿戴她没有?!
有人看向谏议大夫于岌。
圣后却丝毫不气,还将几个宫女给了骆月娘,一来照顾她起居,二来让她闲暇时也能知道些洛阳女子的穿戴。
这哪里是赏赐?
明堂上哪有蠢笨的?心思转了半圈就知道了圣后的意思。
一个朝官,一个正议大夫,为什么要知道洛阳女子如何穿戴?这分明是在贬低这定远公来使。
骆月娘仿佛没懂,只跪下谢圣后赏,站起来之后又说道:“圣后有赐,臣不敢不从,只有一问,这些宫女送到臣府上是宫里的人还是臣的人是国公大人的人。”
明堂上一阵哗然,北疆也是大梁国土,虽然与圣后争斗不休,可圣后管的大梁,什么叫圣后的人还是国公的人?
有御史趁机发难说骆月娘有大不敬之罪,附和者众。
骆月娘却笑:“既然有罪,本官即刻去领死。”
说完,她转身就往殿外走去。
尚书令还在养病,代领中书省的中书省左侍郎杜晓连忙道:
“启禀圣后,依臣看,正议大夫久在北疆,知晓圣后要赐下宫人着实欢喜才言辞无状!”
“是么?杜侍郎今日倒是稳重了。”圣后冷笑一声,却是没再说什么,有将此事揭过之意。
御史们还要说什么,可杜晓做了那许多年都御史,积威犹存,那些御史也未再穷追猛打。
如今的大梁哪还有真正为民请命的御史?
不过是些俯首帖耳的小人罢了。
骆月娘已经走到了明堂大门前,此时回转回来,只看着大梁的文武百官不说话。
圣后也不再提赏赐宫女一事。
从那一日起洛阳都知道了北疆来的正议大夫骆娘子是个不好惹的,承影将军有眼,定远公有刀,这位比起来实在娇弱的正议大夫兼领定远公府长史骆月娘,她有命。
她有定远公长刀庇佑之下的一条命。
仗着这一条命,她在洛阳不给任何人脸面。
着实让很多人心里不舒服。
同光十三年的新年,很少有人过得舒服。
蜀地这个冬日竟逢百年未闻的大旱,嘉陵江、巴水几近枯竭,地裂水荒,百姓为逃难南下成都府,成都府外流民汇聚,蜀地大旱。楚国则下了大雪,一场雪从潭州长沙府下到了漓水一带,近倒下的房舍就有上万之数,冻毙于街头者难以计数。闽地也下了雪,实在是自有李唐以来从未有过之事,虽不像楚国下得那般大也冻伤了极多百姓,国主王信通大年夜祭天祷告求天帝庇护。南吴自不必说,漓水下了雪,南吴南部咁水也是同样,南有大雪,北有大雨,已经是难捱的一冬,偏又有定远军夺了海州屯兵荆州与淮河一线,南下之意昭然若揭。
虽然黄河下游一带也有冬旱,毕竟是定远公所辖之地,朝中百官无人忧心,只管歌舞升平,吃着正时兴的坑羊、黄雀鲊和鱼鲊。
圣人从前甚是俭省,新制的龙袍总要再穿一次才毁去,官窑进上的瓷器也不许挑拣后将余下的全砸了,总要多留一个,宫中冬日少有景色,树上的绫花圣人也让换成帛花。圣人几年不见朝臣,圣后越发奢靡起来,让宫里制无烟的炭,稍有烟丝就将上千斤的炭扔了,进到宫里的棉布和丝帛都要人剪成三尺长的条往城墙下扔,只因为梦里见了城门降下祥云,祭天之后宫中要散粮给洛阳百姓,从前是散一碗麦,现在要散三碗,因为圣人圣后并称二圣还有了大皇子。
今年过年时洛阳没有雪,她令人将内库的棉花假作雪堆在百姓家门口。
这等挥霍无度朝中也没人敢进言了,郑家倒了,郑裘死了,郑家上下只有他的两个儿子不见踪影,圣后又盯上了于家,腊月二十就让人封了光禄寺卿于崇的府邸要他交出窝藏的郑家子,过年的赐字等事也将于家子弟都摘了出去。
于崇却不将此事放在心里,围了他家的是神武卫,掌管神武卫郎将林钦是爱财之人,不过给了他一千贯,于崇便可从后门出入自家门庭。
大年初一午后,他偷偷出门去了城外一处宅邸,等了一刻,有人推门而入。
“于大卿,圣后命你闭门思过,怎还能邀我来此处?”
来人将披风的兜帽放下,露出一张颇有些俊逸之色的中年男子脸庞,正是中书省侍郎杜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