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禩似乎早有预料,毕竟今日是天时地利的集成体,恰逢陈梦雷妻子的忌日,像这样的日子如何能不是天时地利?
如何能不勾引追思?
云禩特意等了一会子,这才慢慢往回走,步履也不快,平平稳稳,安步当车。
八爷!
八爷留步!
果不其然,身后响起了呼唤之声。
云禩站定下来,故意很是惊讶的转过头来,明知故问的道:陈先生?陈先生不是歇息了么?怎么又起身了?
陈梦雷不好回答这个问题,他是个聪明的人,又经过世故的洗礼,自然知道云禩并没有想要自己给他一个回答,而是道:八爷特意送来吃食,不如进内坐坐?
云禩道:这样方便么?
陈梦雷道:没什么不方便的。
云禩点点头,道:那如此便叨扰了。
陈梦雷引着云禩入内,进了他的屋舍,两个人坐下来,陈梦雷给云禩倒了一杯茶。
云禩故作惊讶的道:陈先生,这蚵仔煎若是不趁热食,冷了可就要腥气了。
陈梦雷把茶杯递给云禩,道:八爷,下官斗胆问一句,八爷如何会做这吃食?
云禩一笑,道:偶然机会习得,是了,陈先生是福建人罢?你快尝尝,我听说这福建沿海,许多人都会做这煎食,陈先生试试我做的这个,地道不地道。
陈梦雷还是没有立刻食蚵仔煎,而是道:不知八爷为何会突然送上这份煎食,难不成,八爷是一时兴起?
云禩很平静,竟然没有任何遮遮掩掩,道:实不相瞒,今儿个我与诸位兄弟、好友前去香山赏红叶,意外看到了陈先生。
陈梦雷了然,其实他早就猜到如此,不然八爷怎么会如此巧,在陈梦雷亡妻忌日这天,正好儿做了这么一道蚵仔煎,还正好送过来呢?
陈梦雷有些惊讶云禩的供认不讳,云禩笑道:陈先生不必惊讶,虽我的确有意拉拢陈先生,但是强扭的瓜不甜,陈先生愿意做谁的门客,这还是陈先生说了算的。
云禩说的冠冕堂皇,那叫一个正人君子,若是单看云禩那温柔的面容,不熟悉云禩的人,都要信了他的鬼话!
云禩又道:我除了是一个惜才之人,更是一个喜爱口舌之欲的俗人,正巧陈先生是正经地道的福建人,我便想着做一道这蚵仔煎,使得先生指正指正,看看哪里不地道。
陈梦雷对他的话是半信半疑,但仍然无法拒绝这道壳蚵仔煎,终于提起筷箸来,夹起蚵仔煎的薄饼,虽然凉了一些,但是饼子酥脆,一碰几乎掉渣。
陈梦雷夹断一些,送入口中,鸡蛋酥香,内里的牡蛎滑嫩,入口嫩的仿佛要爆汁,一点子腥气也没有,也不会牙碜,处理的竟然如此干净。
陈梦雷有些惊讶,道:这个味道,妙,太像了。
云禩一看他的表情,便知道自己今儿个做的不是无用功,陈梦雷被自己的美食感动到了,牵扯到了心底里更多的哀思。
陈梦雷说了一句之后,缄口不言,眉头紧锁,又默默无声的食了一口,一边食,一边叹了口气出来。
正在他们说话的当口,便听到踏踏踏的脚步声,是三爷胤祉来抓奸了。
果不其然,就见三爷胤祉急匆匆而来,想必是听说了陈梦雷亲自去追云禩的事情,恐怕云禩把陈梦雷给拐走,所以才急忙而来。
三爷胤祉分明匆忙走进来,却装作很稳当的模样,笑道:八弟怎么来了?
云禩站起身来,笑道:三哥来的不巧,我正要离开了,时辰也晚了,陈先生,那我便先告辞了。
陈梦雷也站起来作礼。
云禩一笑,临走的时候还道:是了,陈先生,这蚵仔煎终究比不得福建当地的新鲜,所以还是要赶紧食用,冷了可就不好了。
陈梦雷拱手道:谢八爷提醒。
蚵仔煎?
三爷胤祉瞥了一眼云禩带来的美食,竟然是陈梦雷亡妻经常做的美味儿,每年陈梦雷祭奠亡妻,都会亲自做一份这样的吃食。
三爷胤祉很不喜欢腥气的味道,蚵仔煎又是不入流下九流才食的,且陈梦雷的理膳手艺当真说不过去,所以三爷胤祉从来都没想过尝一尝这蚵仔煎。
他看到蚵仔煎,心里咯噔少一声,老八这个时候带这种菜色来,用意不可谓不深。
而且云禩临走之时,还说些有的没的,甚么凉了就不好吃了,这岂不是废话?难道
胤祉眯着眼目想,难道是老八和陈梦雷的暗语?因此自己听不懂。
三爷心思本就深沉细腻,这一思量起来,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儿,可是三爷又觉得陈梦雷不可能背叛自己,毕竟陈梦雷遭遇过友人的背叛,他知道这股滋味儿,绝不可能做出这等子事情。
三爷心中天人交战,来来回回的琢磨着。
云禩要的就是个效果,看到三爷那复杂,却故作平静的面容,便知道自己的离间之计初步奏效。
当然了,这离间的法子,是急不得的,左右任务时间还早着,也不必着急。
云禩悠闲的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说罢,毫无留恋,施施然离开了三贝勒府。
三爷胤祉等云禩走了,想要问一问陈梦雷,但是也不知道这几句话从何说起,若是自己开口问了,岂不是对于陈先生不信任,他会不会多想甚么?
三爷又想,没准陈先生会主动解释一番,也可解开误会,大可不必自己开口。
而陈梦雷此时,却陷入自己的追思之中,他平日里心思深沉,今日却难得没注意三爷胤祉的纠结,只是盯着承槃中的蚵仔煎,目光深沉而悠远。
三爷胤祉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陈梦雷的主动解释,只好旁敲侧击的开口道:师傅,这八爷也是清闲,大晚上送来一份吃食,怕是别有用心啊。
陈梦雷兀自沉浸在追思之中,竟然没听到胤祉的话,半响才道:嗯?实在对不住,三爷方才说甚么?
三爷胤祉心里已经不痛快很久了,眼看着陈梦雷走神儿,心情更是不好,当即沉下脸来,淡淡的道:没甚么,看来是我打扰师傅用夜宵了,那我便回去了,不再叨扰。
说罢,直接一甩袖袍,转身走人。
云禩回到了府邸里,一身轻松,偶尔做一些坏事儿,还是挺有趣儿的,也能打发打发时间。
云禩本想直接睡去的,不过突然又来了灵感,从榻上翻身而去,来到桌边,铺上宣纸,拿起毛笔来,沾了一些墨迹。
云禩来到这里有一段时日了,自然需要练字,这毛笔字还算是拿得出手,加之八爷原本也并非甚么书法大家,他的字是兄弟们之中最平平无奇的,所以云禩这手笔迹并没有落马的破绽。
云禩面上噙着微笑,提笔在宣纸上写了一排字蚵仔煎食谱。
是了,云禩将蚵仔煎的做法,一一详述下来,全都写在纸上,等着明日叫人给陈梦雷送过去,如此一来,又是一波新的离间之计。
三爷心思那么深,就该想了,一个下九流的吃食,竟然还送食谱来?送来的必然不是食谱,食谱只不过幌子罢了,肯定还有其他深意。
云禩这么一想,笑容扩大了一些,当下笔尖儿一顿,宣纸上立刻出现了一个大黑嘎达。
云禩手腕一转,把大黑嘎达涂涂抹抹,涂得更加浓郁,好像在涂改甚么。留下一个黑嘎达之后,继续往下写,写几句,又涂了一个大黑嘎达,如此反反复复,等一篇食谱写下来,纸上隔三差五的,都是黑嘎达。
云禩欣赏着自己涂涂改改的蚵仔煎食谱,十足的满意。
他并非是无意涂抹,而是故意涂抹。三国演义中便有抹书一记,云禩如今如法炮制,这平平无奇的食谱,上面涂涂抹抹,若是被三爷胤祉看到了,必然不会觉得这是云禩写错了,而是觉得这是遮遮掩掩,说不定是写了甚么暗语,或者故意涂掉,不想让旁人看到。
再者,这就是八爷与陈梦雷暗通款曲的证据!
云禩一想到这里,不由笑起来,道:三哥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云禩第二日特意起了一个大早,天色蒙蒙发亮,便从榻上爬起来,顶着困意,叫来了侍从。
侍从都知道,八爷素来喜欢懒睡,尤其是休沐的日子,不到日上三竿,绝对是不会起身的,哪知道今儿个不知道中了甚么邪,竟然一大早便醒了,甚至比仆役们起得还早。
八爷?随侍道:您可是生病了?奴才这就去叫太医来!
云禩叫住他,道:我好得很,哪里像是病了?
侍从支吾道:八爷若是没有抱恙,怎么醒的如此之早?
云禩:
云禩道:你去把李卫给我叫来。
是。
小李卫很快蹦蹦跳跳便来了,道:八爷!我听说你病了,怎么起一个大早!
云禩:
云禩道:有事儿我要交给你。
李卫一听,眼睛锃亮,道:甚么事儿?交给我便对了,一准儿妥妥的。
云禩知道李卫机灵,因此交给他,自己也放心。
云禩将那封涂涂抹抹的食谱递给李卫,道:你去把食谱,送到三贝勒府陈梦雷手中,切记,一定要亲自送到陈梦雷手中,不可转交给仆役。
好嘞!李卫道:我这就去。
小李卫蹦蹦跳跳便走了,拿着食谱,很快来到三爷胤祉的府邸。
这一大早上的,仆役们便听到砰砰的敲门声,赶紧过去查看,一打开门,便看到了八爷府上的小子,李卫虽然入京时间不长,但是极为聪明,在京城里可是很出名的。
李卫道:八爷遣我来,有东西要交给陈梦雷陈先生,劳烦你通报一声。
仆役有些惊讶,这一大早上的,便道:不知是甚么东西,小人帮忙转交。
小李卫负手而立,像模像样的摇头,道:不行不行,这东西很重要,八爷特意吩咐了,必须由我亲手交给陈先生,若是弄丢了,我可担待不起!你是不知道,八爷看起来面和心善,但若是完不成他吩咐的活计,也是要吃苦头的!这遍京城里,哪里有一个真正和善的主子呢?
李卫当真聪明,这话儿说到了仆役的心坎儿里。是了,都说三爷和善,但也只是表面和善,其实主子都难伺候,若是一个不甚,什么打啊罚啊,比比皆是。
那仆役心有戚戚焉,道:那这样罢,我去给你通报一声。
仆役很快进去通报,又出来道:您请罢。
李卫被仆役引着入内,很快见到了陈梦雷本人,陈梦雷也是才起身,道:不知八爷有甚么东西要交给我?
小李卫将食谱递过去,道:就是这个了!
陈梦雷拿起来一看食谱。
但这张食谱有些与众不同,涂涂抹抹的,好像写错了很多地方,乍一看好多大黑嘎达,实在不雅观。
一般人只能看出来不雅观,很随性,但陈梦雷何其聪明剔透,立刻看出了端倪,这八爷怕是别有用心。
陈梦雷不动声色,道:多谢八爷的食谱。
小李卫点头道:好说好说!那我就告退,回去复命。
陈梦雷让人送李卫出去,并没有将食谱退回去,而是选择了收下。
一来,这蚵仔煎的食谱,对陈梦雷来说很重要,一条条写的十足详细,也包含了陈梦雷的追思,所以陈梦雷无法拒接。
这二来,食谱本深究涂涂抹抹的,若是陈梦雷退回去,万一被说成是回信怎么办?岂不是更坐实了和八爷暗通款曲的说法?
所以陈梦雷干脆没有拒绝,大大方方的留下了食谱。
李卫回来复命,道:八爷!八爷!食谱送过去了!
云禩笑道:陈梦雷收了?
收了,很爽快,甚么也没说。
云禩颔首道:这陈梦雷,倒是与我想的一般聪明,那么接下来便是看热闹的时间了。
三爷胤祉昨日不痛快,心里有事儿,他心思本就重,但凡有事儿便会失眠,左右辗转,睡不着觉,今儿个自然起的比较晚。
胤祉起身,伺候的仆役给他洗漱更衣,低眉垂眼的道:三爷,早一些个的时候,八爷派了身边的那个小子李卫,送了一张食谱,到咱们府上,交给了陈先生。
三爷胤祉有些头疼,因着睡眠不足,他展开双臂让仆役整理衣裳,闭着眼慕养神,听到仆役这句话,立刻睁开眼目,道:甚么时候的事儿?怎么不早说?
仆役赶紧跪下来,道:就就早一些,天刚亮的时候,当时、当时三爷您还在歇息,奴才们也不敢打扰三爷,所以这时候才来禀报。
食谱?
是了,仆役道:蚵仔煎的食谱,便是昨日里八爷亲自送来的那道菜色。
三爷胤祉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道:陈先生怎么说?
陈先生仆役道:陈先生没说甚么,就是接了下来,然后和往常一样,这会子在书房呢。
胤祉眯了眯眼目,道:走,去书房。
胤祉进了书房,陈梦雷正在亲自清理书册,他向来爱惜书本,这些书册都是他自己清理晾晒,从来不假仆役之手。
陈梦雷见三爷急匆匆而来,道:三爷起身了?下人说你昨儿个犯了头疾,还以为今日三爷便不来读书了。
胤祉不动声色,道:师傅教诲,我怎么敢忘呢?这书本一日不习学,便觉得浑身不爽俐。
他说着,坐下来,随便拿了一卷书在手中。
胤祉偷偷打量着陈梦雷,但是陈梦雷完全没有提及食谱的意思,这让胤祉心里反复的思量着,终于道:我听说一大早上的,八爷便派人来寻师傅,不知道是为了甚么重要的事儿?
没甚么,陈梦雷只是道:都是一些不要紧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