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被终于动一下,露出男人黑发的头, 他却仍是伏在皮毯上,半点不露脸。穆遥伸手,五指从男人发间捋过,“昨日崔沪寻我去,有事商议,所以现时才回。我既带你回来,必定不会留你一个人,你不要胡思乱想。”
男人轻微地动一下。
穆遥理所当然地隐藏了同田世铭喝酒的一段,指尖又从发间慢慢移到后颈,零碎说一些琐事,“可知崔沪寻我何事?”
男人在她柔和的语意中安静下来,闷声道,“必是秦观有话不好直说,借崔沪的口带与你……”
穆遥心中一半感佩一半酸楚——这人即疯了,见事仍旧一丝不错。耳听他鼻音浓重,便知方才缩在锦被中时又哭过。索性任由他藏着不抬头,“你猜的不错。丘林清前日投书到老祖宗跟前,今日正式乞降。老祖宗特意命崔沪同我说这事,想是不许我再贸然动作。”
男人五指摸索着攥住她一点衣襟。穆遥有所察觉,索性拾起那只手,握在掌中,一点一点捋过嶙峋的指节,“丘林清身边应有高人指点,你可知是谁?”
男人黑发的头动一下,“不足为惧……不用管她。”
穆遥本就无意打探,同他说些外间事不过为平复心情,听到这一句,以为男人完全不想听到丘林清的名字,便闭上嘴。
两个人一时无语,满室悄寂,只有银炭偶尔一点细碎的燃爆声。二人沉默坐了许久,穆遥道,“齐聿,闭上眼。”
男人循声抬头,脑后一股大力压着他不叫动弹,耳听穆遥的声音道,“叫你闭上眼。”
男人看不见她,手臂起舞,不住口地叫,“穆遥。”
“别动。”穆遥平静道,“炭火快要熄了,你别动,等我换过。”说着扯高锦被,将他兜头罩住,“你不要看。”使火镰拣了新炭,埋在余炭之中,反复翻拣起火。约摸一盏茶工夫,火膛里明火跳动,又烧起来。
穆遥掷下火镰,往架子上铜盆里洗净了手,回头便见男人坐着,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皱一皱眉,“不是叫你别看?”
男人一声不吭,等穆遥走近,双手扶在她膝头,身子向前倾倒,趴在那里。穆遥伸手贴一贴男人前额,不发热。
“穆遥。”男人伏在她膝上,“你不看了吗?”
穆遥手掌刚刚移开,闻言生出冲动再贴回去试一下——这人只怕真在发烧,不然怎会主动与人看他的身体?
穆遥不知该说些什么,便保持了清高的沉默。
“是,你都看过了……”男人仿佛笑一声,“也不是什么多好看的东西,丑——”
“齐聿!”穆遥皱眉,警告地叫一声,“休要发疯。”
男人抖一下,后头自暴自弃的话便都咽回去,十指死死攥住她,颤声道,“穆遥……你看过……总要说句话——”
穆遥被男人指尖抠得生疼,拉住他双手扯到身前,一手攥住,另一手扣住男人尖利的下颔,推着他抬头。男人一双眼哭得通红,回避地偏转脸,又被穆遥生生掐着扳回来。
穆遥盯着男人乌黑的瞳仁里自己的一点残影,“你要我说什么?说我早知你被丘林清如此折辱,三年间我往返王庭,便当来看你一眼?还是说你这个天字第一号傻瓜,活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也不知道往西州送一封——”
“别——别说——别说了——”男人尖声大叫,横生出一股蛮力挣开穆遥,手脚并用拉扯锦被想要再次裹住自己。穆遥一眼看见,抬手按住。
男人大睁着通红的一双眼同她对峙,穆遥一分不让。男人终于放弃,直接翻转过去,留一个尖利的后背给她。
穆遥将锦被掷在他身上,“你自己要我说话,我说了你又发疯。齐聿,你如今真是无可理喻。”探身拍一下男人露在外头的薄而锐的一点肩骨,“好了。你只需记得,从今往后,遇上烦难与我说,再任由旁人欺负你,休怪我骂你。”
男人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连呼吸都停了。
穆遥等一时没有回应,正要站起来,清晰听到极其压抑的一句,“穆遥,你……你能不能——”
穆遥盯着他。
男人深深地埋着头,拼命把自己缩作一团,一点微弱的声音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穆遥……我冷……很难受……你能不能……能不能——”
穆遥坐在原处等了很久,男人终于没有说完,直到压抑的喉音变作细碎的哽咽时,穆遥无声地叹一口气,握住男人手臂将他拉起来,掩在自己怀里。
男人身体僵硬,如同凝固。
穆遥抱着他,手掌无声地捋过男人尖利的脊背。不知多久过去,枯瘦的两只手终于攀住她,怀中人脊背剧烈耸动,放声大哭。
这是第一次,穆遥听到男人如此放肆的哭声,如同脚步蹒跚的幼童扑地跌倒,想哭便哭,哭得那么理所当然,那么肆无忌惮。
穆秋芳二人出去便得了封王的消息,欢天喜地等了一日也等不到正主出来。天擦黑时耐不住,轻手轻脚回来,立在门边侧耳听一时,隐约一两下男人嘶哑的哭声。
穆秋芳向韩廷作一个口形,“睡着了。”向内一指,“我进去请。”
韩廷守在门外。穆秋芳掀帘进去,抬头便见穆遥背对自己坐在火膛边,怀中伏着一个人,兀自大哭,不知哭了多久,声音已经完全哑了。
穆秋芳一进门便同男人视线交击。男人难堪地抖一下,低下头,前额抵在穆遥肩上,最后一点哭声便消失了。穆遥立时察觉,回头斥一句,“做什么?”
“我在外头听着……以为玉哥睡了……”穆秋芳磕磕巴巴道,“这,这不是——”
“什么是与不是的?”穆遥皱眉,“先出去。”等她退走才道,“是芳嬷嬷,不打紧。”
男人不吭声。
穆遥摸一摸他被泪水浸得湿透的鬓发,“好了,你也洗一洗,同我去吃饭。”
男人略微振作,双唇一掀,“我不——”这一声难听到了极处,男人咬住下唇,摇一摇头。
穆遥推着他靠在大迎枕上,轻轻握一握他的手,“还有一件事没来得及同你说,我封了北穆王。齐聿,你不同我吃一杯庆祝吗?”
男人看着她,唇边漫出一点笑意,这一点笑意极其缓慢又极其艰难,流星一般稍纵即逝。穆遥却看见了,她不是没有见过男人的笑,但是像这样不带一丝讥讽和自嘲的,平静的,柔和的笑意,她可能已经有一辈子没见过了。
穆遥又一次感觉喉间梗阻,柔和地拍一拍男人手掌,便站起来,把温了一日的羊奶倒一盏,推到他手边,“你把这个喝完,我出去一下。”
男人猛地抬头。
“会回来的。”穆遥道,“齐聿,在我的地方,你担心的事都不会发生,再这样疑神疑鬼的,我要不高兴了。”
男人抿唇,久久点一下头。
穆遥拧身出去。韩廷二人在外,看见穆遥齐齐行礼,大声笑道,“恭喜北穆王。”
穆遥道,“我说了谁也不许进,聋了吗?”
韩廷一个字不敢回,还是穆秋芳倚老卖老说一句,“外头听到玉哥的声音,以为他睡了……往日醒着时是一丝声气也没有的,今天怎——”
“行了。”穆遥一摆手,“寻我何事?”
“军中都得了消息,一个个都等着同北穆王贺喜呢。”韩廷道,“城外军营杀了羊,城里——胡总管的意思是请北穆王也同大家喝一杯。”
“北穆王爵原本就是我家的东西,何喜之有?”穆遥道,“连日大雪,城外杀羊便杀,城里罢了,都干活去。”便骂一句,“胡剑雄老而昏聩。”又道,“弄些吃的来,你们都回去睡觉。”
一顿足走了。
留下两个人面面相觑,各种办差。
穆遥回去,一进门便见男人伏在枕上,前额死死抵在环起的手臂上,炭火勾勒的光影中,男人薄而利的脊背轻轻耸动,如一柄残缺的故剑瑟瑟哀鸣。
穆遥上前,“齐聿,你——”
男人立时坐直,白如纸的面上尽是细而密的汗珠,他用一种大祸临头的目光盯着穆遥,咬着牙忍耐许久,忽一时扑身上前,张臂抱住她——
“穆遥……不行……我一个人……还是不行……”
穆遥目光平静地掠过旁边空了的羊奶碗,和一地乱七八糟的呕吐物。她本能地挽着瘦削发抖的男人,如同挽着一蓬无法直立的藤蔓。
第30章 谁是监军 你今晚不是就要赶我走?
男人伏在穆遥怀里, 闭着眼睛,等待着,忍耐着,一波又一波汹涌的恶心从虚空生出, 将他吞没, 又退去。不知多久潮水退去, 他终于觉出疲倦, 那疲倦一经发生便如潮汹涌。男人用尽全力仰起脸,盯着眼前人雪白的半边侧脸和莹润的一点耳垂, “穆遥。”
穆遥坐在窗边案前,正提着笔写信。闻言“嗯”一声,也不低头, 空着的左手抚一抚男人前额——男人连日烧热时穆遥身不由主养成这么个习惯,一有空闲便摸一摸。
男人大睁着眼,渴望地目送那一点指尖移走。他生出一点冲动想去攥住,终于没敢,只是依恋地往她怀里贴一贴。
穆遥拧着眉毛思索一时,续上最后一句话,将笔掷入笔洗里。终于调转目光, 低头端详一时,眼见男人神情镇定,便知他已经缓过来, “好些了?”
男人极轻地点一下头。
那夜发一回疯, 男人用过饭食便不肯再用酒。穆遥十分生气, 本欲由他饿死算了,直到发现这人腻着自己时勉强能熬着不吐,又难免心软, 由着他缠着自己。穆遥事务繁多,如此只得都移到内寝房,每日里带着男人起居。
雪后艳阳透窗而入,照得书案纸张白日生光。男人半边身子枕在穆遥膝上,被阳光一照昏昏欲睡,便闭上眼。
微冷的光照亮了男人瘦削的脸颊,无血色的唇,纤细生光的绒毛,和——清亮一层冷汗。
即便熬着不吐,忍成这样也是辛苦。穆遥无声叹气,扯一条丝绢,按在男人面上。男人睁开眼,望着她,薄薄地笑。穆遥道,“一身汗,去换衣裳。”
男人“嗯”一声,安静地望着她,“好。”一点尾音尚且含在口中,眼皮垂下,又睡过去。
穆遥无语,强拉着男人起来,推到火膛的皮毯子上,“不换你就在这里睡。”
“好。”男人撑着眼皮应一声,又攥住穆遥一点衣襟。
穆遥蹲下,将锦被一直扯到男人下巴尖底下,“睡你的觉吧。”男人侧转身面向她,艰难地笑一下,便支持不住昏睡过去。穆遥在旁坐一时,等他睡沉,到门口叫一声,“来。”
胡剑雄在外等得心慌,闻言欣喜若狂,小跑进来,“老奴等得快长草了,穆王好歹想起我来。”
穆遥斥一句,“小点声。”
“是。”胡剑雄探着头看一眼缩在火膛边的男人,“小齐公子好多了呀,能安稳睡着了。”
帷幕掀起的一角隐约可见男人一点雪白的指尖,死死攀在自己臂上——这么些时日了,睡着仍是四肢蜷缩,仿佛恨不得给自己铸一个坚硬的壳。穆遥道,“不怎样,就比先时添了一点人样。”往外一指,“出去说。”
二人掀帘出来,立在廊下,穆遥一足蹬在台阶上,“西州安排妥当吗?”
“是,穆王放心。”胡剑雄道,“我兄弟亲自安排的,他已经启程过来,今夜便到。等这边事毕,郡主回中京时,小齐公子便交给我兄弟送往西州,万无一失。”
穆遥想一想,“不必等我回中京,等你兄弟过来便带齐聿走。”
“穆王?”
穆遥盯着庭前白雪,“昨日净军已经到库州,至迟明日午时便到崖州,胡剑雄,监军这回真的来了。”
胡剑雄搓着手,“来人是谁,还没有消息?”
“没有。”穆遥冷笑,“老祖宗护什么一样护着,寻了许多路子都没打听出来。”
胡剑雄低着头思索许久,“不如老奴递个信,好歹求一求朱相?”
“前日八百里加急投书通报军讯,”穆遥摇头,“我已经问过了。”
胡剑雄大吃一惊,“朱相也不知?”
穆遥摇头,“此事处处透着古怪。若连朱相都不知道,那便只得老祖宗和陛下知道,一个监军而已,何至于此?”
胡剑雄迟疑,“可是朱相已经知晓,因着穆王收留小齐公子,不肯同穆王说?”
“你太小看朱青庐,他出手必定直接弄死齐聿,怎肯与我赌这种气?”穆遥道,“管他是谁。叫你兄弟紧着点赶路,至迟今晚,务必把齐聿送走。”
“是。”
胡剑雄打一个躬走了。穆遥立在原地,凝望漫天大雪,久久吐一口浊气。回转身便见门帘掀着,一个人倚门而立,正望着自己。
穆遥皱一下眉,上前握住男人的手,拖回屋内。棉帘下垂阻隔寒气,暖意顿生。穆遥压着火气斥一句,“齐聿,你不生病心里难受是不是?”
男人一直被她推回火膛边,跌坐在地,抬头,“穆遥。”
穆遥扯开锦被,兜头掷在男人身上,“行了,我知道你都听见了。”便道,“好生听我说话,不许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