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辛苦。”田世铭吊儿郎当笑一声,“辛苦的是二位将军,丘林清要来崖州了……崖州这地方热闹呀。”
三个人说着话一齐往外走,一名小太监急匆匆赶上,“北穆王。”
三人止步,小太监便不吭声。田世铭心里明镜也是,拖着崔沪往外走, 崔沪皱眉,“拉我做什么?”
田世铭道,“兄弟们拔营, 将军总要去训个话呀。”
穆遥看着二人走远才问, “做什么?”
“监军请穆王, 往内庭说话。”
穆遥冷笑,“好啊,走啊。”便一路踩着寸余深的积雪入内庭, 齐聿披一领斗篷等在庭前,身体斜斜靠在廊柱上,抬头看见她目中一亮,如被点燃,“穆遥。”
小太监悄无声息退后。
穆遥足尖点在廊前木阶上,“监军怕是寻错人了吧,不是刚刚指示,王府安防由崔将军负责。”
“你别生气。”齐聿极轻声说一句,“我自有道理。”
穆遥见他一张脸冻得发青,便疾步入内,边走边道,“什么道理?”立在火膛前等了一时,终于看见齐聿慢腾腾进来,与她错身时勉强笑一下,双膝一软,几乎便是摔在皮毯上。
穆遥看得明白,忍不住骂,“好歹照照镜子,你现在哪里还像一个人?”
齐聿眼前一阵阵发黑,感觉一双手扶住自己,身后便塞了一只大迎枕。他只觉无比安心,便闭上眼,“王府守备让崔沪去便是。你不能离我太近,你要离我远一些。”
穆遥正去拿毯子,闻言一滞,“那又为什么?”
齐聿恍惚看她,“远一些……才干净。”
“既是要我远一些,你又寻我来做什么?”穆遥将毯子掷在他身上,“我走了。”
齐聿一点笑意渐渐凝固。
穆遥站起来,上下打量他一时,“齐监军,你如今真是一日三变,恕我不懂。”
齐聿避开她火一样的视线,轻声道,“道理我都知道。只是我一个人……总是……总是不行……”
穆遥总觉这话耳熟,忽一时恍然,他犹在疯癫时,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当时不明白,此时才知原来他一直在逼迫自己离她远些。
齐聿语意仓皇,仍然坚持着说完,“穆遥,即便要戒,你容我再……多多缓一下。”
穆遥前所未有感觉无力,如同深陷泥潭,怎么挣扎都寻不到出路,只能泥足深陷——这样的感觉她久未尝试,平生仅有的都因他而生。穆遥想要认命,又不甘心,忍不住大骂,“齐聿,你真是个疯子。”
齐聿仰着脸,安安静静地凝视她。
穆遥一怒转身,立在窗边凝视漫天白雪,好不容易勉强静心,“你今天怎么出来这么晚?”
齐聿答非所问,“你带来的汤,我喝完了。”
难怪等这么久才见人出来,就他如今状况,不饮酒想要熬过不吐,不知挣扎多久。穆遥转过身道,“齐聿,丘林清就要来了,你打算——”
“打算什么?”齐聿尖锐道,“来便来了,又如何?你为什么问?”
穆遥沉默。
齐聿强撑着坐直身体,目光凌乱,死死地盯住她,“你要说什么?说啊——”
穆遥皱一皱眉,“你安静些,休要发疯。”便站起来往外走,内庭空荡荡无一个侍人,走到月洞门才抓住白日里那个小太监,“去,给大人安排些粥食,清淡好克化的。”
小太监应了。穆遥一转念,“你叫什么名字?”
“回穆王,奴名平安。”
“平安,好名字。”穆遥从袖中摸出一只银锭子,“监军身体怎样?饮食起居如何?”
平安乍着手不敢拿。穆遥强塞入他手中,“我等不过是想同监军多有亲近,别无他意。”
平安无奈收下,迟疑一时道,“此事本不当奴说,穆王既问了,请穆王劝劝大人,旁的罢了,好歹容我等在旁伺候,若有万一,总有个人。”
“什么万一?”
小太监压着声音道,“今日奴入内叫起,大人就昏在那边地上,不知多久了……万幸内庭烧着地龙,若在别处,冻出个好歹——”
穆遥皱眉,“经常如此吗?”
“倒不是经常……”平安道,“有……三四回。”
“你伺候他才几天——三四回还少了?”穆遥摆手让平安走。自己在原地呆立一时。回去便见齐聿伏在大迎枕上,一头乌发披垂,一动不动。
齐聿面容尽数掩在枕中,听见声音厌烦地叫一声,“滚出去,谁许你进来?”
穆遥无声望着他。
齐聿渐渐察觉不对,仓皇抬头,看清眼眼人惊慌道,“穆遥,你不是走了?”
穆遥一声不吭往他身边坐下。
齐聿撑着爬起来,死死抓住她手臂,“穆遥,丘林清来就来了,不用担心……不会好生回去的。”
“为什么?”
齐聿自知失言,一个字不肯多说,抓着她恳求,“你不是也在崖州吗?”
“我在崖州?我怎么会在呢?”穆遥冷笑,“齐监军,你原本的打算,是让我带前路军往危山营,崔沪与你在崖州等着丘林清吧。即便现时,你不是也在变着法子把我支走吗?”
齐聿不由自主低头,抓着她的手却半点不松。
“我说的不对?”
齐聿不安地动一下,“对……不,不对……我——”他着实说不出口,门外雪风呼啸,室内一点炭火毕剥之声,穆遥就在咫尺之遥,却如隔山海。
外间脚步声响,平安捧着个棉袱子裹着的小炉过来,“大人,穆王。”
齐聿正待发作,穆遥道,“我让他进来的。拿来。”
平安小心翼翼入内,解开棉袱子,露出一个小小巧巧的红泥炭炉,上头坐着一只瓦罐,打开盖子便有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鸭子肉粥,大人好歹用一口。”
齐聿被穆遥斥过便不吱声,还是穆遥道,“去吧。”等平安走了,盛过一小碗,放一柄匙,“吃饭。”
齐聿接过,低着头,一口一口吃粥。
穆遥在旁看一时,“我刚入崖州时,发现一个好去处,既安静,又隐秘,还不似北塞民居粗犷,院子里居然有一个紫藤花架子,应是咱们南边人流落在此建的,主人跑了,可惜了荒着,我便命人拾掇过了。”
齐聿认真听着。
“齐聿,你去那里住吧。”
齐聿勉强咽下,“为什么……要搬走?”
“你在这个鬼王府再待下去,我怕你疯得更离谱,就这么定,一会儿就搬过去。”
“在什么地方……又有什么不同?”齐聿扯出一点笑,“不用费心啦,今日有些失态,是我昨日睡得不大好,其实我挺好——”
“我也搬过去。”
齐聿黑琛琛的两丸眼珠艰难地转一下,久久又一下,双唇颤动,“你说什么?”
“我说,”穆遥接过粥碗,“我们换个地方住。”
齐聿在很长时间陷入了一种离奇的恍惚中,他被穆遥拉着手,从王府出去,坐着马车走一时,入了一间古朴的民宅,小小的一进院子,绕过照壁有一架藤蔓,冬日干枯,覆着厚厚一层雪,说不出的意趣。
穆遥指着藤蔓给他看,拉着他进屋,屋子临窗有一张樟木书桌。另一边是一副木架子床,小小的两个衣柜,当间一张圆桌,四把椅子。房屋陈设极其古朴,雪色映照,自有微光。
齐聿强行压下心底里一百个说“不”的声音,沉默着,任由她拉着,坐在火膛边的毛垫子上。
穆遥挨着他坐下,“丘林氏来崖州总还要四五日,你好生将养。”
齐聿低下头,“穆遥,你离我远些吧。”
穆遥皱眉。
“记着你与我……不是一路人。”齐聿道,“你做你的北穆王,战事一了,西州才是你的天下。你不要搅到中京这一团脏水里——”他说着望向窗外,“我已是阉人之走狗,但你不行,你是清流,是国之砥柱,北穆王数百年清名,不许你与我搅在一处。”
穆遥道,“今日你当着众人不肯解释为奴之事,便是为了留着这么一个名目,算作与我不和之铁证?”
“是,那些人根本不需要知道真相……”齐聿终于同她对视,目光既是热烈,又是恳求,“穆遥,你心里知道就行,你知道我与你为奴是心甘情愿,不用告诉任何人。”
穆遥点头,“好,你都想得这么明白了,还同我来这里做什么?监军请回吧。”
齐聿大睁双目僵坐原地,整个人如同遭逢大难,片时便淋淋一身冷汗。穆遥俯身握住他冷冰冰一段手腕,把眼前枯瘦的男人拖入怀中。
第39章 虎狼之药 我要做个正常人。
韩廷同余效文立在廊下久候, 一时隔门打开,穆遥在里头向他们招手,“进来。”
韩廷轻手轻脚入内,把手里七八个包袱放在桌上, “芳嬷嬷让带来的。她还收拾着呢, 只怕还有这么多, 一忽儿她亲自带过来。”
“她这是真要搬家呀?”穆遥坐下, “王府那边怎样?”
“妥了。”韩廷往内里看一眼,灯影下床帐低垂, 内里悄无声息,便知道睡着了,小声道, “监军原本就不许任何人入内庭,只有我和平安那个小太监出入,我在飞羽卫寻一个新入职的顶了平安。”
穆遥道,“无人发现?”
“无人发现,且太平着呢。”韩廷道,“咱们监军眼光真毒辣,净军那么多人, 偏偏寻平安伺候,那小太监入净军没几日,不认识几个人, 平日里低眉顺眼, 声气学像了便行。萧咏三他们全在外庭值守——穆王放心, 回头寻平安问清底细,只要他不走脱,无一丝破绽。”
“不过是一个小孩子, 你们好生问,对他客气点。”
“是。”
“这次出来怎么说的?”
韩廷道,“依着穆王指点,同净军说监军心悸,往佛寺安置。萧咏三被张巍将军拉去喝酒,根本不在。”
穆遥笑一声,“你去吧,王府有事速来报我。”
“无事,穆王放心。”韩廷笑一声,一溜烟跑了。穆遥敛了笑容,余效文道,“人在哪?”
穆遥便掀开帐帘,使银钩挂好,床上一副青布棉被平展展铺着,单看被幅厚度几乎看不出被下还有一个人。男人平平躺着,眉峰微蹙,鼻息轻浅。余效文凑到近处察看脸色,自言自语说一句,“怎么会这样?”便往被中拖出一只手诊脉。
男人被他惊动,便要醒来。穆遥骈指按在男人颈后,男人薄薄的眼皮下眼珠剧烈转动,终于抵不过穴位压制,复又昏睡过去。
余效文拖住手腕,口中念念有辞。许久之后松开,穆遥接过手,仍旧塞入被中。
男人双眉紧蹙,闭着眼睛小声呢喃,穆遥俯身听一时,不间断的细微抱怨,“疼……我疼……”将棉被压紧一些,问余效文,“怎会有痛症?”
“他如今这样,哪里疼都不稀奇,既是能睡着,应不算严重,不管那个。”余效文道,“万幸穆王接了他出来,再如此打熬,没两日活头。”
穆遥正把炭盆移到床边,闻言一滞,“怎么?”
“等监军醒了,穆王问一问他,不论他在服什么药,立刻扔了,绝计不许再吃,”余效文肃然道,“如此虎狼之剂,十年缩作一年活的混帐东西,怎么能用?”
穆遥心中一动,“齐聿近来突然能认识人,能理事,行走也自如——先生之意,是虎狼药之效?”